第131章 墨颜稚女踏归程(2/2)
室内的寒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干燥温暖的气息。看蚕匾里,原本蜷缩的蚕蚁们舒展开来,密密麻麻地爬在桑叶上,欢快地啃食着,沙沙的声响此起彼伏,充满了生机。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阿蛮激动地拍手,女工们也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多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两位老匠人看着自己亲手砌筑的地龙,黝黑的脸上布满了自豪的红晕,王大叔搓着手笑道:“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修这么好用的暖房,四姑娘真是有大智慧!”
林苏伸手触摸着温热的地面,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不仅仅是解决了蚕室的供暖问题,更是一次将古代匠人经验与科学思维结合的成功实践。她当即宣布,重赏两位匠人和参与试验的女工,每人除了月钱加倍,再额外赏赐两匹细布和十斤粮食。
随后,她将地龙的建造方法、材料配比、操作流程和注意事项一一记录下来,装订成册,取名《蚕室地龙营造法式》,以备将来在缫丝作坊、织布车间等需要恒温的场所推广应用。
夜幕降临,桑园的蚕室里不再需要彻夜不灭的炭盆,也没有了提心吊胆的守夜人。火门外,每隔三个时辰添一次柴即可,室内温暖如春,蚕宝宝们在恒温的环境中安然生长。
林苏站在蚕室门口,望着里面整齐排列的蚕匾,眼中满是坚定。她知道,任何技术的突破,都离不开朴素的需求与坚韧的尝试。
桑园蚕室“烧地龙”的成功,恰似一颗投入静水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局限于蚕匾之间,而是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桑园内外扩散开来,引发了一连串深刻的变革。
最直接的改变,先发生在桑园内部。恒温无烟的蚕室里,蚕宝宝们仿佛得到了最妥帖的照料,成活率较往年提升了近三成,生长速度也明显加快——往日里因温度波动而出现的大小蚕混杂、蜕皮不齐的情况,如今几乎绝迹。待春蚕吐丝结茧时,那蚕茧个个饱满厚实,色泽匀净,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为后续缫丝工序打下了绝佳的原料基础。而照看蚕室的女工们,更是彻底摆脱了彻夜守炭盆的煎熬,不必再忍受烟熏火燎,也不用担惊受怕煤气中毒。温暖干燥的工作环境,让她们脸上的疲惫少了几分,干活的劲头却足了许多,连带着对桑园的归属感也悄然加深。
这股“暖流”并未止步于蚕室。林苏很快发现,地龙技术的应用场景远比想象中广泛。存放桑叶种子的库房,最怕潮湿霉变,修上地龙后,种子越冬的发芽率显着提高;预备用作缫丝作坊的几间大屋,提前铺设了地龙,待日后投入使用,蚕丝在干燥恒温的环境中加工,能最大程度保留光泽与韧性;甚至连女工们夜晚识字的仓库课堂,也请老匠人砌了个简化版的地龙。冬日的夜晚,当油灯亮起,地面的暖意缓缓升腾,驱散了逼人的寒气,女工们围坐在一起,握着粗糙的草纸和竹笔,识字的热情愈发高涨——在这里,她们不再是只能耐受苦寒的劳作工具,而是和那些“娇贵”的蚕宝宝一样,被重视着基本的生存与劳作条件,这种被尊重的感觉,比任何赏赐都更能鼓舞人心。
桑园的变化,终究传到了永昌侯府梁夫人的耳中。起初,她只当是年幼的孙女一时兴起,弄出了个新奇玩意儿,并未太过放在心上。直到她亲自前往桑园查看春蚕长势,踏入蚕室的那一刻,脚下传来的均匀暖意让她微微一怔。她低头抚摸着温热的青砖,没有炭火的熏味,只有干燥清爽的气息,墙角的简易水柱温度计上,水银柱稳稳停留在适宜的刻度。听林苏条理清晰地讲述地龙的建造原理、七次试验的失败教训、材料成本与长期省炭的对比,再看两位老匠人憨厚自豪的神情、女工们从容有序的操作,这位执掌侯府家业数十年的老夫人,眼中终于褪去了最初的淡然,露出了真切的惊异与赞赏。
“此法甚好。”梁夫人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不张扬,却最是实在。暖的是地,稳的是心,省的是长远钱财。”她看得远比旁人深远——这并非一时的奇技淫巧,而是一项可以标准化、可复制、能切实提升产业基础、降低长期运营成本的核心实用技术。它不仅适用于养蚕,更能推广到任何需要冬季保温、干燥储存的场合:府里那些朝北阴冷的院落、各庄子的粮仓、花房、牲畜暖棚,甚至未来可能拓展的各类工坊,都能从中受益。
回到侯府的当日,梁夫人便立刻传召了负责所有田庄产业的大管家,以及分布在各地的几位心腹庄头。正厅内,檀香缭绕,梁夫人端坐上首,神色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桑园那边弄出个‘烧地龙’的法子,你们可都听说了?”
几位管事庄头连忙点头,他们早有风闻,只是未曾亲见,此刻见老夫人特意提及,便知此事非同小可。
“从今日以后,入冬前开始,”梁夫人缓缓下令,“府里名下所有庄子,重要的粮仓、种子库、牲畜过冬的暖棚,还有各处管事、庄头自家住的正屋,都按桑园的法子,逐步把‘地龙’给我修起来!”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稳:“匠人,就用桑园那两位老泥瓦匠。让他们从园子里挑几个手脚勤快、心思活络的年轻人做徒弟,组成个专门的工队,专司此事。用料、工钱,都由府里统一支应,各庄子只需全力配合,不得推诿怠慢。次序上,先紧着存粮保种的地方修,再顾人住的。”
一位老成持重的庄头迟疑着开口:“老夫人,这……各处庄子加起来,所费着实不小,而且各庄地形、房屋格局不同,怕是难以统一……”
“所费是不小,但你且算一笔账,”梁夫人抬手止住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年年冬日,粮仓防潮、暖棚烧炭、种子霉变、牲口冻病,这些损失加起来,比修地龙的费用多多少?桑园已经试出了成熟的法子,有图纸、有匠人、有经验,照着做能出什么大错?至于各庄情况不同,就让那两位老匠人带着徒弟,逐庄实地查看,因地制宜调整便是。我要的,不是一时的省事,是咱们梁家名下所有的产业根基,都能更扎实一分!”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粮仓暖了,粮食就不会霉变;种子库干了,来年的收成就有了保障;牲口壮了,庄上的运力、肥力就足了;管事庄头们不受冻了,心思才能更稳当地放在田庄事务上。这是惠及长远的事,不必计较一时之费。”
众人闻言,再无异议——老夫人的考量既周全又深远,这笔账算得明明白白,确实是利大于弊。他们纷纷躬身领命:“老夫人英明,属下遵命。”
梁夫人又补充道:“此事,由桑园四姑娘总领协理。所需物料采买、匠人调配、章程细则修订,都报与她知晓,由她统一核准。你们不得因她年幼而有丝毫轻慢,凡她定夺的事,须全力照办。”
这道命令,无疑将林苏在家族产业技术革新中的地位,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女孩,竟能协理侯府所有田庄的技术推广事务,这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却在梁夫人眼中顺理成章——她深知,林苏的智慧与沉稳,早已超越了年龄的界限。
于是,以桑园为起点,“烧地龙”技术如同一条隐形的暖流,开始向着永昌侯府广阔的田庄体系蔓延。两位老匠人成了府里最抢手的人物,带着精心挑选的徒弟,背着工具箱,奔波于各个庄子之间。他们将桑园的经验与各庄的实际情况相结合,或修“回”字形,或筑“u”形,将这项凝聚了智慧、汗水与失败教训的技术,一点点播种到更多需要温暖的土地下。
秋日的阳光洒在侯府的阁楼之上,梁夫人凭栏而立,望着远处田野间隐约可见的田庄轮廓,身边的心腹金嬷嬷轻声感叹:“老夫人,四姑娘真是个有福气的,这般年纪便有如此能耐。”
梁夫人轻轻摇头,眼中既有激赏,也有一丝复杂的慰藉:“不是福气,是韧性。你看看曦姐儿这孩子,她不声不响,弄出的这些法子——让女子能挣钱、能识字,是给人希望;让蚕室能恒温,是稳固产业;如今又让各庄子的根基更牢靠,是筑牢家业。”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给这个家‘供暖’啊。这地龙,暖的是屋舍田地,又何尝不是在这多事之秋,暖着咱们侯府的人心和根基?”
周妈妈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有四姑娘在,咱们侯府就多了几分底气。”
梁夫人望着远方,目光悠远。她知道,家族的传承,从来都不是只靠男丁支撑。
消息像一阵风,裹挟着尘埃与焦灼,瞬间刮遍了永昌侯府紧绷已久的内院——“锦哥儿回来了!还带着三姑娘(闹闹)!”
墨兰正坐在窗边核对桑园的账目,指尖捏着的狼毫笔“啪嗒”一声掉在宣纸上,浓黑的墨汁迅速晕开,染污了一片工整的字迹。她霍然起身,裙角带翻了脚边的绣墩,木墩撞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却浑然不觉,满心满眼只剩那一句“闹闹回来了”,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
二门内的垂花廊下,阳光透过雕花廊檐洒下,映出几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为首的正是梁昭(锦哥儿),他比离家时清瘦了不少,颧骨微微凸起,下颌线锋利如刀,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底却藏着历经风霜后的锐利与沉稳。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周身褪去了往日的青涩,透着一种见过血、经了事的冷硬气质。他身边站着娴姐儿,同样面带倦色,鬓发微乱,却依旧身姿端庄,双手紧紧牵着一个女孩的手,生怕她跑丢。
那女孩——正是墨兰日思夜想的三女儿,梁玉疏,小名闹闹。
可眼前的闹闹,却让墨兰如遭雷击,几乎不敢相认!
记忆里那个白白净净、脸蛋软乎乎的娇憨小丫头不见了。站在那里的女孩,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颊边还带着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糙红痕,比离家前黑了不止三个度,活脱脱像个刚从田埂上跑回来的农家小子。她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半旧粗布衣裳,看款式竟是男孩的短打,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头发只用一根灰扑扑的布条胡乱绑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脸上还沾着点不知从哪蹭来的灰土,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光的黑曜石,没有半分想象中的恐惧或委屈,反而透着一股野草般蓬勃的韧劲儿。看到墨兰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在深色皮肤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清脆地喊了一声:“娘!”
那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中气十足,没有半分怯懦。
墨兰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尤其是那身不伦不类的粗布短打和晒得黝黑的脸蛋,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起来,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眼前一阵发黑,她失声尖叫:“我的儿!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扑过去,想要抱住女儿,手指颤抖着伸向闹闹的脸,却又在触碰到那粗糙皮肤的瞬间顿住,仿佛怕一碰就会碎了什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衣襟上。
紧跟出来的梁夫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几乎要软倒的墨兰,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臂,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回来就好!人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黑了瘦了算什么,养养就回来了,可别吓着孩子。”
梁夫人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闹闹,从她乱糟糟的头发到沾满尘土的鞋子,最后落在她亮得惊人的眼睛上。看到她虽然黑了瘦了,但精神头十足,眼神清澈坦荡,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病痕迹,心中那块压了数月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至于晒黑、衣裳不整这些闺阁女儿的仪容问题,在生死安危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梁昭上前一步,对着梁夫人和墨兰抱拳行礼,声音略带沙哑却依旧沉稳:“祖母,三婶。幸不辱命,西北的差事已经交割完毕,孙儿回京述职,顺便把三妹妹带回来报信。路上详情容后细禀,孙儿先去向祖父复命。”
梁夫人眼中闪过真切的如释重负,点头道:“好,好孩子,一路辛苦你了!快去吧,你祖父这些日子茶饭不思,就盼着你的消息。”
梁昭又转头对娴姐儿叮嘱了一句“好生照顾三妹妹,陪着祖母和三婶”,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前院书房去了,背影挺拔,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坦荡。
娴姐儿这才扶着闹闹,走到梁夫人和墨兰面前,盈盈下拜:“孙媳给祖母、三婶请安。一路上山高路远,让三妹妹受了些奔波之苦,是孙媳照应不周,请祖母、三婶责罚。”
梁夫人抬手虚扶了一下,目光温和了许多:“一路艰险,你们能平安回来,便是大功一件,何谈责罚。快起来吧,也累坏了。” 她的视线再次落到闹闹那刺眼的小黑脸上,想起往日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嘴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这黑得也太彻底了,将来怕是要费不少心思才能养回来。
闹闹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形象带来的冲击,挣脱娴姐儿的手,好奇地东张西望,目光掠过廊下的雕花、院子里的石榴树,最后落在墨兰哭红的眼睛上,依旧是没心没肺的笑容:“娘,你怎么哭了?我没事呀,一路上可好玩了!阿昭哥哥带我骑过马,还见过沙漠里的骆驼呢!”
梁夫人闭了闭眼,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心头那点对于孙女仪容近乎本能的挑剔和忧虑。她睁开眼,恢复了平日的雍容威严,转头对一直侍立在侧、同样满眼心疼的金嬷嬷吩咐道:“金嬷嬷,去把我妆台上那盒南洋进贡的细珍珠粉拿来,先给三姑娘厚厚地敷上!再让人到暖阁准备香汤,多放些花瓣和滋养的药材,找几身最干净柔软的新绫罗衣裳,务必让三姑娘好好拾掇拾掇。”
“是,老夫人!”金嬷嬷连忙应下,心疼地看了一眼黑炭似的三姑娘,心里想着“好好的姑娘家糟蹋成这样”,赶紧转身快步去办。在她看来,姑娘家的皮肤是头等大事,晒成这样简直是天大的罪过,必须立刻补救。
闹闹闻言,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皱着小眉头嘟囔道:“珍珠粉?糊在脸上多难受啊,黏糊糊的!我觉得这样挺好,凌云姐姐说晒黑了结实,不容易生病,还能吓跑坏人呢!” 她说着,还挺了挺小胸脯,一副“我这样最棒”的模样。
墨兰听到这话,又是心疼又是好气,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眼泪流得更凶了,哽咽着说:“傻孩子!胡说什么!女孩儿家的皮肤多要紧……这些日子,你到底遭了多少罪啊,怎么连好坏都分不清了……” 她能想象到,女儿在西北必定是吃了不少苦,才会觉得这样的模样是好的。
娴姐儿在一旁温言劝慰:“三婶莫哭,闹闹一路上确实没受什么委屈,昭哥和我都护着她呢。只是西北风沙大,日晒强,才晒黑了些,养些日子就好了。她性子野惯了,觉得这样自在。”
梁夫人看着抱在一起的母女,又看了看闹闹那黑得发亮的脸蛋和一身粗布短打,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怕是在西北野得收不住心了,往后的规矩教养,怕是要多费些功夫。但眼下,人平安回来就好,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她拍了拍墨兰的后背:“好了,先带孩子去梳洗,有什么话,等孩子歇过来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