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茶轩雅阁探虚实(2/2)
她凑到桌前,手指在素笺上点了点,语气愈发兴奋:“我们可以在砚台的底部,挖一个极浅极窄的夹层,然后贴上一层和砚台同色同纹的石皮,重量变化微乎其微,这些东西送去,检查的人谁会想到,要拿着小锤子去敲打每一块砚台的底部,去抠每一个笔架的脚?”
墨兰和林苏闻言,同时看向闹闹,眼中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赞赏的神色。这个点子,跳出了“大型宗教器物”的框架,落在了更微小、更个人化的物品上,既契合宁姐儿每日抄经的日常,又不会引人注目,实在是妙。
“砚台这个法子,可行!”林苏立刻在素笺上写下这两样东西,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材质就选最常见的青石或端石,不要选名贵的料子,免得惹人惦记。夹层一定要做得极其隐秘,不能有半点缝隙。可以分批送,每次送个一两样,样式略有不同,不至于扎堆惹人怀疑。”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风险还是有的——如果遇到极其细心、非要逐样掂量敲击的检查者,还是可能暴露。所以,这只能作为辅助手段,不能只靠这一种。”
第三类:园林与日常
墨兰的目光落在最后一类上,沉吟道:“菜圃的农具、陶罐……苏二嫂子提过,她娘家有个远亲在西山寺管菜圃,这条线是现成的,不用白不用。但送全新的农具过去,太惹眼了,很容易被怀疑。不如……送‘种子’和‘花肥’?这些都是菜圃里用得上的,再寻常不过。”
“种子!”林苏眼睛一亮,立刻接过话头,语速飞快,“我们可以将金子熔成极小粒的金砂,或者更值钱的玉屑,用黑陶裹住,做成‘金包衣种子’,混在一大包普通的菜籽或花种里。送去的时候,就说是新得的‘良种’,让宁姐姐闲暇时侍弄菜圃,陶冶性情。谁会闲着没事,把种子一粒粒剥开来看?就算有人好奇捏碎一两颗,看到的也只是胶状物,根本想不到里头有文章。”
“花肥也可以!”闹闹兴奋地拍了下桌子,烛火都跟着颤了颤,“把压扁的金片,封在小小的蜡丸里,再混在制作好的干燥有机肥块中间!蜡丸不怕潮,埋在肥堆里,谁也发现不了。或者,把银票用防水的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塞进中空的竹制肥料勺柄里!这些东西,在菜圃里随处可见,检查的人就算看到,也只会当是寻常农具,绝不会深究!”
三人越讨论,思路越开阔,先前笼罩在潇湘阁的沉闷压抑,渐渐被一种紧张而专注的狂热取代。她们不断抛出新点子,又互相质疑、补充、完善,像是在打磨一件最精密的武器,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生怕有半点疏漏。
素笺上的字迹越来越密,被划掉的少,被标注“可行”的越来越多,一个多层级的“蚂蚁搬家”计划,也渐渐清晰起来。
林苏握着炭笔,在素笺末尾写下总结,笔尖遒劲有力:
核心急用(佛珠、砚台):通过苏氏娘家菜圃远亲这条相对可靠的渠道,首批送去内藏金箔银票的特制佛珠,以及带有隐秘夹层的文房小件。此批物品务必极度精巧,数量少而精,专门解决宁姐儿迫在眉睫的打点之需。
中长期储备(种子、肥料、改良农具):利用菜圃这条线,持续、少量、多次地输送“金包衣种子”、“蜡丸肥块”以及改造过的日常小工具。这些东西价值分散,目标微小,即便某一批被截留或意外暴露,损失也有限,且不容易直接牵连到宁姐儿。
3信息同步与误导:在运送真正藏有物资的物品同时,夹杂大量完全正常的、略显寒酸但实用的东西——比如普通的粗布、常见的杂粮糕点、廉价却干净的抄经纸。这既符合宁姐儿在西山“清苦度日”的现状,也能起到极好的掩护和迷惑作用,让检查者习以为常,放松警惕。
“最重要的是,”林苏放下炭笔,抬眼看向母亲和姐姐,眼神锐利如锋,“所有这些东西,必须通过不同的、看似互不关联的渠道和名义送入。有的走官方驿站附带,打着‘供奉太后日常用度’的旗号;有的走寺庙内部采买,借着‘改善菜圃收成’的由头;有的甚至可以托其他官宦家眷,在探望太后时‘顺便捎带’给宁姐姐。多线并行,让追查者眼花缭乱,理不清头绪。”
墨兰低头看着素笺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又抬眼看向两个女儿——闹闹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潮,林苏则眉眼沉静,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一股坚实的、同舟共济的力量,悄然在她心底升腾而起,将之前那份因无能为力而产生的恐慌,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好,就这么办!”
她看向林苏:“曦曦心思细,你负责设计每一样东西的藏匿机关,把所有细节都记录下来,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又看向闹闹:“闹闹,你手巧,帮着你姐姐琢磨琢磨,看看还有哪些既有趣又能藏东西的小玩意,比如能旋开的木簪、空心的香囊坠,越多越好。”
最后,她攥紧了拳头,眼底闪过一丝坚定:“我负责联络可靠的工匠,制备佛珠和文房这些,还有筹备金银。明日一早,我便去与二嫂子详细商议渠道之事,务必把每一条线都敲定,确保万无一失!”
烛火跳跃,映着三人紧抿的唇角和发亮的眼眸,潇湘阁内的寒意,仿佛被这簇名为“希望”的火苗,烘得暖了几分
夜深如墨,但潇湘阁内的灯光,却仿佛穿透了这重重夜色,带着一份凝聚了母亲与姊妹全部智慧与勇气的微弱希望,坚定地照向西方——那云雾深锁的西山。
次日,梁老爷下了朝,朝服上的金线还凝着朝堂上未散的肃穆之气,心头压着西山传来的惊雷,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侯府主君一贯的沉稳端方。刚出宫门不远,銮驾行至街角,便见前方两匹青骢马并辔而立,马上之人正是同样下朝的盛紘与盛长柏父子。盛紘如今在朝中颇有话语权,盛长柏更是新晋翰林,以刚正不阿闻名,是清流中冉冉升起的新锐。两家本是姻亲,宁姐儿论起来还是盛长柏的外甥女,于情于理都该招呼一声。
“盛大人,长柏贤侄。”梁老爷抬手示意停轿,缓步走下,对着二人拱手,脸上带起恰到好处的、略带几分上朝疲惫的客套笑意,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
盛紘连忙翻身下马,身后的盛长柏也紧随其后,父子二人对着梁老爷拱手回礼。盛紘笑容儒雅温和,颔下三缕长须随风微动,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推辞的熟稔:“梁侯爷。今日朝堂议事冗长,想来侯爷也辛苦了。前方街口有家茶轩,雅致清静,不知侯爷可否赏光,就近喝杯茶,歇歇脚?”他语气温和,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深意,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梁老爷的面色。
梁老爷心中警铃微作。盛家父子素来行事有度,绝非闲来无事在宫门外拦人喝茶之人。尤其是身侧的盛长柏,一身藏蓝色官袍衬得身姿挺拔,那张素来严肃刚直的脸上,此刻眉头微锁,目光清明锐利,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利剑,直直看过来,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层层伪装。
这是试探,还是另有来意?梁老爷心念电转,面上却半点不露,反而勾起唇角,含笑应下:“盛大人相邀,岂敢推辞。”
三人未去热闹喧嚣的酒楼,而是拐进了宫门外不远处一条僻静巷弄里的茶轩。这家茶轩素以清静雅致闻名,来往皆是朝中官员或文人雅士,最是适合说些不便外传的话。伙计见三人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引着他们上了二楼,挑了间临窗却最僻静的雅阁。窗外是一株老梅,虬枝横斜,窗内则是素壁青帘,香炉里焚着淡淡的檀香,雅致得紧。伙计手脚麻利地奉上雨前龙井和几碟精致点心,便识趣地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将所有喧嚣都隔绝在外。
初时,不过是些朝堂琐事、天气寒暖的闲谈。盛紘说起近日御史台弹劾的几个贪墨小吏,梁老爷应和着谈及户部漕运的些许难处,盛长柏则多半时候沉默着,只偶尔点头,指尖轻轻叩着茶盏,目光却始终落在窗外的梅枝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可即便如此,雅阁内的气氛还是隐隐透着几分凝滞,那檀香的烟气似乎都带着一丝紧绷的意味。
果然,一盏茶未尽,盛长柏便率先打破了这份虚假的平和。他放下茶盏,青瓷茶盏与白瓷茶托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在这寂静的雅阁里格外分明。他那向来不喜绕弯子的性子,在此刻显露无疑。他转过脸,目光直直看向梁老爷,不闪不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开门见山:
“梁世伯,晚辈冒昧,心中实在记挂。不知……西山那边,宁姐儿近来可好?可有家书或物件传回?”他顿了顿,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迎着梁老爷骤然变得深邃的目光,竟又径直问出了一句更石破天惊的话,“还有……四皇子殿下,如今境况如何了?”
“四皇子殿下”五个字一出,雅阁内瞬间落针可闻。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都仿佛凝固在了半空,连窗外风吹梅枝的簌簌声,都变得清晰刺耳。
梁老爷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停在唇边,滚烫的茶水氤氲出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心中却是巨浪翻涌,惊涛骇浪几乎要冲破胸膛!盛长柏不仅问了宁姐儿,竟然还直接问起了四皇子!他知道了多少?是仅凭朝堂风向的猜测,还是已经掌握了某些确凿的讯息?是宁姐儿在传递消息给梁家的同时,也通过别的渠道向盛家递了话,还是盛家本身在朝中有其他隐秘的信息来源?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如同乱麻般在脑海中交织,每一个都牵扯着家族的存亡安危。可梁老爷毕竟是在宦海沉浮了数十年的老狐狸,面上却只是微微一怔,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困惑,仿佛对盛长柏的问题感到十分意外。他缓缓将茶盏放下,动作从容不迫,茶盏与茶托相触,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在慢条斯理地斟酌词句。
“长柏贤侄挂念宁儿,倒是有心了。”梁老爷先避重就轻,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的感慨,又夹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只是在担忧远在西山的孙女,“西山清苦,不比侯府里锦衣玉食。太后娘娘一心修身养性,宁儿陪伴在侧,日日抄经礼佛,自是比不得家中舒适自在。前日倒是托人捎回些东西,说是寺旁山野里的寻常物什,不值什么钱,不过是给她母亲姊妹尝个新鲜,也算一片孝心罢了。”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宁姐儿用性命传递的“暗语包裹”,轻描淡写地说成了不值一提的“山野之物”和儿女孝心,既承认了有东西传回,又将其性质全然模糊,抹去了所有暗藏的机锋。
接着,他话锋一转,眉头微微蹙起,看向盛长柏的目光里,带着纯粹的、仿佛不解其意的疑惑,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对“小辈妄议天家”的不赞同。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坦然又带着几分告诫:“至于贤侄所问的四皇子殿下……”他顿了顿,刻意加重了语气,“四皇子乃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其行止境况,皆是皇家私事,岂是我等外臣可以随意探问揣度的?贤侄如今身在翰林,正是前途无量之时,言行更需谨慎才是。老夫近来忙于府中俗务和朝堂差事,于这等天家之事,实是未曾听闻,亦不敢妄加打听。”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绵里藏针。既矢口否认了自己对四皇子情况的知情,又抬出“外臣本分”“天家之事不可妄议”的大帽子,轻轻巧巧地将盛长柏这尖锐无比的问题挡了回去,还隐隐带了一丝长辈对晚辈冒失言行的告诫意味,反倒将盛长柏置于了“言行失当”的境地。
坐在一旁的盛紘,自始至终都静静听着,捻着胡须,神色平和。此刻见气氛有些僵持,便适时地打起了圆场。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足以打破这紧绷的沉默,随即转头对着盛长柏,语气带着几分责备:“长柏,不可无礼。梁侯爷说得是,天家之事,岂容臣下随意议论?你这孩子,就是性子太直。”他又转向梁老爷,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拱手道,“侯爷莫怪,长柏这孩子,就是关心则乱。宁姐儿毕竟是他的亲外甥女,如今远在西山陪伴太后,他这做舅舅的,难免多问几句,失了分寸。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侯爷海涵。”
这番话看似是在责备儿子,实则却是绵里藏针的反击。他巧妙地将盛长柏直接询问四皇子的突兀之举,与“关心外甥女宁姐儿”这个合情合理的出发点捆绑在了一起,既为儿子解了围,又隐隐点明——盛家关心的从来都是宁姐儿,问起四皇子,不过是因为宁姐儿身在西山,与四皇子的境况息息相关罢了。
梁老爷心中冷笑,盛紘这老狐狸,果然是个厉害角色。面上却是一片宽容理解的神色,他抬手虚扶了一下,笑道:“盛大人言重了。长柏贤侄关心姊妹,乃是人之常情,何来冒犯之说。”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扫过二人,语气愈发意味深长,“只是这等话题,确需慎言。如今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波谲云诡,我等为人臣子,唯有谨守本分,踏实办差,方是立身正理。至于小儿女们,在太后娘娘身边侍奉,自有娘娘的规矩和福泽庇佑,倒也不必过于忧心。”
他再次将话题拉回“臣子本分”和“太后庇佑”这两个无懈可击的点上,将宁姐儿的处境笼统地带过,对四皇子之事则彻底闭口不谈,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甚至不该被提及的禁忌话题。
盛长柏听罢,目光定定地在梁老爷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想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可梁老爷神色坦然,目光平静,眉宇间除了恰当的疲惫与些许对晚辈“不懂事”的无奈,再无其他。盛长柏终究是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他缓缓点了点头,垂下眼帘,声音低沉了几分:“世伯教诲的是,是晚辈思虑不周了。”
雅阁内的气氛,似乎就此缓和了下来。三人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朝局闲话、年节的安排,话里话外却都默契地避开了西山、四皇子这两个禁忌的话题。茶香袅袅,点心精致,可三人心中都清楚,这场茶叙,早已不是简单的姻亲寒暄。
茶毕,三人起身告辞。梁老爷与盛紘客套几句,便各自上了轿马,分道扬镳。
梁老爷坐在回府的轿中,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面色彻底沉了下来。他靠在轿壁上,闭着眼,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方才茶轩里的对话。盛家父子今日的试探,绝非偶然。他们必然是嗅到了什么风声,甚至可能比他知道得更多、更早。这对永昌侯府而言,尤其是与盛家姻亲关系最直接的三房,究竟是福是祸,实在难料。轿外的寒风透过轿帘的缝隙钻进来,刺骨的凉。
而另一边,盛紘与盛长柏登上自家的马车后,车厢内的气氛亦是凝重。盛长柏眉头紧锁,指尖紧紧攥着,低声道:“父亲,梁侯爷口风极紧,滴水不漏,半点口风都不肯露。”
盛紘闭着眼睛,靠在车座上,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深远,语气沉沉:“他若是轻易吐口,反倒奇怪了。梁远山能稳坐永昌侯之位这么多年,岂是易与之辈?”他顿了顿,看向儿子,“不过……他越是回避,越是含糊其辞,越说明宁姐儿传回的东西不简单,西山之事,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凶险。梁家……至少他们嫡系这一支,应该已经警觉了。”
盛长柏眼中的忧色更重,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那宁姐儿她……若不是梁家攀龙附凤,一个姑娘家,如何身陷龙潭虎穴?”
盛紘沉默片刻,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语气凝重:“眼下,只能相信梁家不会坐视不管。毕竟,宁姐儿是他们三房的嫡孙女。”他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我们也需早做准备了。这京城的天,怕是要变了。山雨欲来啊。”
马车辘辘前行,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场看似平常的姻亲小聚,在平静的表象下,已然悄然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信息碰撞与立场试探。西山的秘密,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来,将越来越多的人与家族,卷入那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