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青灯寒室寄余生(2/2)

石室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面容普通的中年妇人。她穿着一身青布衣裙,头发挽成简单的发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异常沉静,正是林苏通过王寡妇的线,找来的能人——哑婆婆。她并非真哑,只是素来寡言,一手医术和易容术出神入化,更擅长处理这些“见不得光”的麻烦事。哑婆婆看到林苏,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四皇子身上一扫,又落在地上的黑衣人身上,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示意四皇子伤势极重,但总算吊住了性命;而黑衣人,早已气息断绝,回天乏术。

林苏缓步走到石床边,目光落在四皇子苍白的脸上。

四皇子也认出了她。永昌侯府的四姑娘,眉眼清秀,性子沉静,当时只觉得是个不起眼的世家女,却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与她重逢。他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的:“是……梁四姑娘?为何……救我?”

他记得昨夜的绝境。断崖边,箭矢如雨,身边的护卫一个个倒下,他自己也身中数箭,退无可退。就在太子搭箭上弦,那支淬了寒光的箭羽直指他眉心时,一道黑影突然从密林里冲出来,像一道闪电,扑到他身前。

“噗嗤”——箭簇穿透皮肉的声音,清晰得可怕。

然后,一双有力的手臂,猛地抱住了他。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失重般向下坠去。下坠的瞬间,那人用自己的脊背,死死抵住了他的伤口,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他身下,承受了大部分下坠的冲击力。他还隐约感觉到,那人在半空中,似乎抓住了崖壁上的藤蔓,又扯动了什么东西——是预先布置的软索?他当时意识模糊,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身体被颠得剧痛,最后重重摔在崖底的水潭里,彻底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在这陌生的石室,身边只有这个沉默的妇人,和满室挥之不去的药味。

林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地上那具黑衣人的尸体上,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像是一块石头,沉沉砸在石室的寂静里:“你现在,欠了他们家……全部的人命了。”

四皇子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上的黑衣人。他的眉头紧紧蹙起,眼中满是茫然。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看清那人的模样,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哑婆婆见状,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些许,在他背后垫了一个厚厚的软垫。

林苏走到黑衣人尸体旁,蹲下身。她的手指落在那冰冷的铁面具上,指尖传来的寒意,顺着血脉,蔓延到四肢百骸。她轻轻一掀,面具便被揭开,露出底下一张苍白失血的面容。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

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唇形单薄。纵然面色惨白,毫无血色,依旧能看出原本的轮廓,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却又透着一股久经风霜的坚毅。她的眉峰微微蹙着,像是临死前还在担忧着什么,可神态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夙愿,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重担。

四皇子的目光,凝固在那张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石室里,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急剧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鬼魅。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像破旧的风箱,在狭小的石室里回荡。

“不……不……不可能……”

良久,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与否认,像是要将自己的喉咙撕裂。

他猛地推开哑婆婆的手,不顾伤口撕裂的剧痛,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几乎是滚落床下。他踉跄着扑到那女子的尸身旁,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颤抖的手,缓缓抬起,想去触摸她的脸,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住,指尖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害怕那只是一个一触即碎的幻影。

“帛……帛表姐?!”

他终于嘶吼出声。那声音里,混杂着巨大的悲痛、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命运狠狠嘲弄的疯狂。泪水,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混杂着脸上未干的血污,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女子冰冷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是她!真的是她!

严怀帛!他母妃的亲侄女,他的表姐!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母妃还是端慧皇贵妃,盛宠正浓,外祖家权倾朝野。严怀帛常来宫里玩,她比他大五岁,总是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御花园摘桃子,去太液池喂鱼。她不像其他世家小姐那样娇弱,她会骑马,会射箭,眉眼间带着一股英气。母妃常说,帛儿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还笑着打趣,等他们长大了,便求陛下赐婚,让他娶表姐为妃。

那段日子,是他人生中最明亮的时光。

可这一切,都在那场宫变中,戛然而止。

皇后设计构陷,母妃被指与外祖家勾结谋逆。一道圣旨,皇贵妃被废,打入冷宫,不久后便传来“病逝”的消息。外祖家满门抄斩,男丁尽诛,女眷则被没入官奴,发配边疆。他记得那天,宫墙内外,全是惨叫声和兵器碰撞声。他被藏在假山石洞里,眼睁睁看着外祖家的人被押赴刑场,看着母妃的宫殿被封,从此坠入无边地狱。

后来,他成了宫中人人避之不及的“罪妃之子”,苟延残喘。他曾暗中派人多方打听外祖家的消息,只听说表姐严怀帛在被发卖途中,不堪受辱,自尽身亡。

他以为,严家的血脉,早已在那场浩劫中,死绝了。

这些年,他韬光养晦,暗中积蓄力量,步步为营。他活着,一半是为了复仇,向皇后,向太子,讨还血债;另一半,是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还有亲人流落在外,他要找到他们,护他们周全。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以为早已化为枯骨的表姐,竟然还活着!

而且,竟然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用她的身体,为他挡下致命的一箭;用她的生命,换了他一线生机!

“啊——!!!”

四皇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嚎,俯身趴在严怀帛冰冷的尸身上,痛哭失声。那哭声,压抑了数年,此刻终于冲破喉咙,凄厉得让人心头发颤。那哭声里,是积压了数年的血海深仇,是骨肉分离的锥心之痛,是乍见亲人的狂喜,瞬间被死别碾碎的绝望,更是对自己无能的无尽悔恨与自责——他连自己的最后一个亲人,都护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他哽咽着,一遍遍地抚摸着严怀帛冰冷的脸颊,指尖的温度,却焐不热那早已失去生机的皮肤,“帛表姐……我……我对不起舅舅……对不起外祖……对不起你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伤口崩裂,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地面,与严怀帛的血混在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

林苏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悲痛欲绝的一幕。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握着油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她猜到了这黑衣人与四皇子关系匪浅,却也没料到,竟是如此至亲。

良久,四皇子的哭声渐渐低微,化为压抑的呜咽和剧烈的喘息。他的身体早已撑不住,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毫无血色。哑婆婆上前,不容分说地将他强行扶回床上,拿出金疮药,重新处理崩裂的伤口。

四皇子躺在石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石室的顶棚,仿佛灵魂已随严怀帛而去。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疼得他浑身发抖,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

半晌,他才缓缓转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林苏,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她……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么会……在那里?”

林苏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水囊,递给他。水囊里是温过的蜜水,能润一润他干裂的喉咙。四皇子接过,颤抖着喝了一口,蜜水的甜意,却压不住喉咙里的血腥味。

“严姑娘当年并未自尽。”林苏的声音依旧平静,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四皇子耳中,“她被发卖途中,被一伙江湖人士所救。那些人,与你母妃早年有些渊源,受过你母妃的恩惠。他们将她藏匿起来,传授她武艺,教她生存之道。”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严怀帛的尸体上,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这些年,她隐姓埋名,甚至不惜毁容——你看她脸颊上的那道疤。她潜入江湖,加入了一个隐秘的组织,一边追查当年宫变的真相,一边……寻找你的下落。她知道你在西山,也知道太子布下了天罗地网,欲对你不利。昨夜,她一直在暗中跟随保护,直到最后一刻。”

这些信息,一部分是严怀帛在坠崖后弥留之际,断断续续告诉哑婆婆的;另一部分,是林苏通过某些隐秘渠道,一点点拼凑出来的。严怀帛活着的这些年,从未忘记过仇恨,也从未忘记过自己的使命。她守着四皇子,像守着严家最后的希望,不敢相认,不敢靠近,只能在暗处,默默守护。

四皇子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再次从眼角滑落。

他明白了。

表姐这些年,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是隐姓埋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日子,是背负着满门血仇、在黑暗里踽踽独行的日子。

她一直在暗处,看着他,护着他,看着他从一个懵懂的孩童,长成一个隐忍的皇子。她看着他步步为营,看着他险象环生,却始终不敢现身——她怕自己的身份,会连累他。

直到昨夜,他身陷绝境,她才终于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用自己的命,为他铺了一条或许能活的路。

“现在,你明白了?”林苏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四皇子的心上,“你欠的,不仅是严姑娘一条命。你欠的,是你们严家,仅存的血脉,为你而流的最后一滴血。是你们严家,满门冤魂,最后的期望。”

四皇子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

那双原本因伤痛和绝望而黯淡的眸子,此刻被泪水洗过,渐渐燃起一种骇人的火焰。那火焰是黑色的,是用仇恨和血泪浇铸的,冰冷刺骨,却又带着焚尽一切的力量。

“我……明白了。”他声音嘶哑,却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的重量,“这条命,是帛表姐给的,是严家给的。从今往后,它不再仅仅是我一人的。”

他抬起头,看向林苏,眼中再无半点皇子的骄矜,也无半分获救者的感激,只有一种近乎契约般的郑重。

“我活着,就是为了……让该付出代价的人,百倍偿还!”

“为了……让我母妃、我外祖一家、还有帛表姐……能瞑目!”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在狭小的石室里回荡。

他看着林苏,目光灼灼:“梁四姑娘,此番大恩,我铭记五内。他日若能……走出这绝境,必当厚报。眼下,还请姑娘告知,我当如何?”

林苏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的火焰,看着他脸上的血污,看着他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

她知道,这一刻,眼前这个重伤垂死的皇子,才真正“活”了过来。

不是肉体的存活,而是灵魂的重生。

那颗被仇恨与责任重新铸造的心,从此将坚不可摧。

“养伤。”林苏看着他,言简意赅,“活下去。”

她指了指哑婆婆:“这里很安全。哑婆婆会照顾你,她的医术,足以保你性命。外面的事,暂时不必管。太子的人,不会想到你藏在这里。”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严怀帛的尸体上,语气里多了一丝极淡的温度:“严姑娘……我会妥善安排。我会将她葬在一处安静的地方,立一块碑。她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四皇子重重点头,眼眶再次泛红。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悲痛与仇恨,死死压在心底。那些情绪,不再是摧毁他的利刃,而是支撑他活下去、并且必须赢下去的动力。

林苏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暗门。

哑婆婆对着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该怎么做。星辞提着油灯,紧随其后。

暗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石室里的血腥味与压抑的气息。

林苏站在货仓的阴影里,望着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山风穿过货仓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轻响,像是严怀帛未了的心愿,在夜色里盘旋。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从窗外飘进来的花瓣。叶片冰凉,带着夏的盎然。

它用最亲者的鲜血浇灌,以最深重的仇恨为土壤。

将来,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

是燎原的烈焰,还是毁灭的灰烬?

而自己今日种下这因,他日,又能否承受那或许滔天的果?

林苏没有答案。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望着远处京城的方向。那里灯火阑珊,却藏着无尽的阴谋与杀机。

夜风,越来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