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曲惊梦难破规(2/2)

那时的她,还不是永昌侯府的二夫人,只是盛家女盛墨兰。仗着母亲林噙霜的偏爱,凭着骨子里的聪慧机敏,她从不甘人后。先生在堂上讲经论典,她总能最快领会要义,常常举手发问,引经据典,与长柏哥哥争得面红耳赤;辨析义理时,她言辞犀利,逻辑缜密,能把同样是一母所出、却不如她机敏的长枫哥哥驳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就连与性格直率、不擅言辞的如兰争论,她也能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和满腹诗书,巧妙周旋,常常占得上风。

那些日子,阳光透过书塾的窗棂,洒在泛黄的书页上,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纸香。她记得自己当时心中那份不服输的劲头,那份坚信自己道理更足的笃定,那份渴望被认可、渴望证明自己的迫切。那时的她,眼中有光,心中有梦,从不觉得自己比男儿差分毫。

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到近乎荒唐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猛地劈中了她的脑海:

如果……如果女子也能参加科考呢?

如果她能和长柏哥哥,和这天下千千万万的学子一样,走进那贡院号舍,凭自己的文章一较高下呢?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剧烈的搏动。

她会比长柏差吗?

那个总是板着脸、满口规矩体统的嫡长兄,他的文章固然老成持重、四平八稳,可自己的文章就真的不如他吗?当年在书塾里的无数次辩论,她何曾真正输过?不过是……不过是先生和父亲,最终都会以“女子无才便是德”、“兄长说得有理”来和稀泥,或是板起脸,让她“谦让兄长”、“恪守本分”罢了。

那些看似公允的评判,那些不容置喙的“本分”,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悄悄锁住了她的锋芒,磨平了她的棱角。

若真能同场较量,凭真才实学,不问性别,不论男女……她盛墨兰,未必就比盛长柏差!

这个认知,带着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瞬间淹没了她。像是多年来蒙在眼前的一层迷雾被骤然吹散,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横亘在她与兄长之间的,并非才学高下的鸿沟,而是那一道名为“性别”的、不可逾越的天堑。

这道天堑,让她所有的机变、所有的才情、所有的不甘与好胜,最终都只能消耗在后宅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她的智慧,用来争宠固位;她的机谋,用来算计内宅;她的精力,用来打理庶务、经营人脉。而她的兄长,却可以凭着同样的才智,去博取功名,去经世济民,去实现抱负,去青史留。

墨兰缓缓蹲下身,没有去捡那支掉在地上的戒尺,而是伸出手,将依旧有些发抖的闹闹轻轻揽入怀中。小姑娘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紧紧抱住她的脖颈,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压抑的啜泣声终于忍不住溢出喉咙。墨兰又伸出另一只手,将站在一旁、平静看着她的曦曦也搂进怀里。

小小的身子温热而柔软,贴着她的胸膛,仿佛能感受到那蓬勃的生命力。墨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与心疼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怅然,低声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往后……都谨慎些,莫要再让人抓住了把柄。”

没有厉声斥责,没有追问曲子的来源,甚至没有再提《女诫》与本分。这一刻,她批评的,或许不仅仅是女儿们的“胆大妄为”,更是对那个曾经同样怀揣着不输男儿志向、却被时代无情扼杀的年少自己,一声无言的叹息。

她轻轻拍着两个女儿的后背,感受着怀中的温热与依赖。看着曦曦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看着闹闹泪痕未干却依旧倔强的小脸,墨兰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愈发清晰而坚定:

她的女儿们,绝不能再仅仅重复她的老路。

她们可以学习持家理事,却不能只困于柴米油盐;她们可以温婉贤淑,却不能失去自己的锋芒;她们可以依附他人,却不能没有独立的底气。即便不能考状元,不能做驸马,即便那道天堑依旧存在,她也定要为她们,挣出一条能最大限度施展才华、不必全然依附于人的,更宽阔的路来!

她抱着女儿们,久久没有说话。窗外的余晖渐渐西沉,将房间染上一层淡淡的橘红,也照亮了她眼底从未有过的、决绝的光芒。

而林苏的歌声,并未因室内的死寂而停歇,清越的调子穿过窗棂,隐隐约约传到了院外。

恰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们低低的通报声——是梁夫人来了。原来梁夫人听闻墨兰在房内动了戒尺,担心曦曦受罚,便带着人急匆匆赶了过来。一到院门口,就见婆子丫鬟们都屏息静气地守在外面,一个个神色紧张,院内更是气氛凝重得吓人。梁夫人心中咯噔一下,心知定是出了不小的事,立刻挥手让所有下人都退到远远的回廊下,自己则放轻脚步,只身朝着正屋走来。

她刚走到正房窗下,便清晰地听到了那稚嫩却坚定的歌声,听到了那句石破天惊的

“原来纱帽罩啊,罩婵娟……”

清越稚嫩的歌声穿透窗棂,像一把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梁夫人(吴氏)记忆的锁孔,猛地一转,撬开了那扇尘封数十年的门。门后,是她以为早已被岁月抹平的过往,是被规矩压制得不敢触碰的遗憾,此刻尽数汹涌而出,将她淹没。

她的眼前倏地模糊了,耳畔的歌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书房里祖父那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那是她未出阁时,还是吴家嫡长女的年月——祖父是当世大儒,家中书卷气浓厚,孙辈们自幼便在他膝下受教。有一回,祖父论及前朝一项棘手的政务,兄长们要么拘泥于书本,要么言辞空洞,唯有她,鼓起勇气站起身,结合时弊,提出了一套“仁政”之策。条理清晰,切中症结,更难得的是字里行间那份体恤民生的悲悯,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都忍不住微微颔首。

她至今记得那时的心情,胸腔里满是少年人的骄傲与忐忑,盼着能得到祖父的肯定。可书房里静了许久,静得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最终,祖父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激赏,有发现璞玉的惊喜,却更多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沉甸甸的惋惜。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岁月的重量,至今还萦绕在她耳边:“此策高屋建瓴,洞见症结,更难得一份仁心……只可惜,我儿……是女娃啊。”

只可惜,是女子。

这六个字,像六根冰冷的铁钉钉,将她年少时所有关于经世济民、施展抱负的朦胧梦想,牢牢钉死在了“闺阁”这方狭小的天地里。她读的书、学的识、练的才,最终的价值,似乎只在于将来能成为一个“贤惠”的宗妇,为夫家打理内宅、相夫教子,而非挥洒于朝堂之上、天地之间。

那份被至亲肯定的骄傲,与因性别而被彻底否定的不甘,像两条纠缠的毒蛇,几十年来一直盘踞在她心底,啃噬着她的遗憾。可她终究还是循规蹈矩地走完了所有“该走”的路:嫁入永昌侯府,成为当家主母,将内宅打理得滴水不漏,赢得了满京城的“贤德”名声。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份遗憾,习惯了这方被划定的天空,甚至开始用同样的规矩去要求晚辈,告诉她们“女儿家当守本分”。

直到此刻——

直到她听见自己年仅五岁的孙女,用那样清澈、那样无畏的声音,唱出“帽插官花”“打马御街前”,唱出那“纱帽罩婵娟”的荒诞景象!

这歌声,这歌词,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她精心维持了几十年的平静外壳,直直劈在了那道从未愈合的陈年伤疤上!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原来,不是忘了,只是不敢想起。原来,那份“若是男儿身”的慨叹,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深深埋藏在岁月与规矩的底层,一旦被触碰,便会瞬间燎原。而现在,这个小小的孩子,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把这不可能的梦,这大逆不道的念想,如此直白地唱出来?!

震惊、愠怒、一种被冒犯的荒唐感,以及……以及那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共鸣与激动,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中翻滚冲撞。她想起自己当年藏在袖中、不敢示人的策论,想起祖父那声叹息,想起自己嫁入侯府后,看着丈夫与儿子们谈论朝政时,心中那份压抑的渴望。这孩子的歌声,唱的哪里是虚构的“女驸马”,分明是她当年不敢言说的心声!

梁夫人站在窗外,手指死死攥住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手臂都微微颤抖。她需要极大的克制,才能稳住身形,不让旁人看出她的失态。几十年的主母生涯,早已让她习惯了将所有情绪藏在威严的面具之下,可此刻,那面具却摇摇欲坠。

终于,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脸上所有的复杂情绪在瞬间被强行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永昌侯夫人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抬手,用力推开了那扇门——那扇隔开了现实与过往、连接了两代人遗憾的门。

“吱呀——”

木门转动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房间内的三人俱是一惊。墨兰本就浑身发软,此刻脸色更是煞白如纸,血色尽褪,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在地,眼神里满是绝望与惶恐。闹闹吓得浑身一缩,下意识地躲到了林苏身后,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门口。

而林苏(曦曦),歌声戛然而止。她没有像闹闹那样躲闪,也没有像墨兰那样惶恐,只是缓缓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直迎向门口的祖母,平静得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梁夫人的目光如电,先是狠狠剜了墨兰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明说的斥责,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像在说“看你教的好女儿”,看得墨兰头都不敢抬,死死咬住嘴唇。随即,她的视线转向了挺身而出、此刻依旧镇定的小孙女。

她没有立刻发作,没有怒斥“大逆不道”,甚至没有去问这曲子从何而来。沉默,足足持续了十息。那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墨兰几乎喘不过气,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然后,梁夫人开口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这曲子,倒是……别致。”

“别致”二字,轻描淡写,却蕴含了太多未说出口的情绪——震惊、荒谬,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她的目光扫过掉在地上的戒尺,那戒尺还带着方才被重重拍下的余温,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她的视线重新落回林苏脸上,语气陡转,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此曲,还有与之相关的任何词句、文稿,不得再哼唱、书写,更不得外传一字!”

这是她作为封建家长的本能选择:禁绝。掐灭这颗可能引来祸端的火种,将所有风险扼杀在摇篮里,维护家族的安稳与体面。

但紧接着,她的话锋却发生了微妙的转折。眼神变得深邃,仿佛透过林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禁绝,同时规训。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方式。既阻止了危险的蔓延,又似乎是在回应那份隐秘的共鸣——她没有完全否定孩子的“兴致”,只是想将这份“兴致”拉回“正轨”,让她明白什么是“本分”,避免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扶着门框,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一步步地离开了。只是那挺直了一辈子、从未向谁低过头的脊背,在跨出门槛的那一瞬,几不可查地佝偻了一瞬,仿佛承载了太多岁月的重量与遗憾。

没有人知道,在她威严的背影之后,那颗被岁月和规矩层层包裹的心,正因为一首童谣般的曲子,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也没有人知道,她走出院落时,眼角悄悄湿润的痕迹,是为那个敢唱“纱帽罩婵娟”的小孙女,还是为那个被一句“只可惜是女子”困住了一生的自己,品味着那份迟来了几十年的、苦涩的共鸣。

而留在房内的林苏,看着祖母离去的方向,轻轻握紧了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