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春闱过后弃浮华(2/2)
春闱结束那日,京城贡院朱红大门缓缓洞开,疲惫不堪的士子们如潮水般涌出,个个面带倦色,眼中却难掩考后的亢奋与对放榜的焦灼。盛长枫夹杂在人群中,脸色有些发白,许是连日熬夜应试耗损了精神,可眼神里依旧带着一股惯性的执拗,仿佛还沉浸在答题的思绪里,又像是在强行支撑着那份“必能高中”的虚张声势。
回到暂居的宅邸,他甚至来不及换下沾着风尘的儒衫,便一头扎进了书房。案上还摊着前日未看完的《论语》与几篇策论文章,他拿起书卷便低声念念有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急促。与其说他是在抓紧最后时间用功,不如说唯有沉浸在书本中,才能缓解那即将放榜带来的巨大焦虑——毕竟,这已是他不知第几次冲击春闱,成败似乎都系于此。
柳氏站在书房外,隔着窗棂看着丈夫这般自欺欺人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是早已料到的失望。这些年,他总是这般,考前志在必得,考后焦虑难安,却从未真正反思过自身的问题。她正欲转身去厨房吩咐人备些清淡膳食,却被身后的墨兰轻轻拉住了手臂。
“嫂嫂稍等。”墨兰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沉静如深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我进去与三哥哥说。”
柳氏有些讶异,下意识地想劝阻——长枫此刻正是心绪烦躁之时,怕是听不进任何话。可看着墨兰眼中那份笃定与坚定,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默默退到一旁,心中却不禁为小姑捏了把汗。林苏(曦曦)也安静地站在母亲身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却并未出声打扰。
墨兰整理了一下衣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书房的木门。
书房内弥漫着浓淡交织的墨香与一丝压抑的气息。长枫听到动静,不耐烦地抬起头,见是墨兰,眉头瞬间皱起,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悦:“四妹妹?你怎么进来了?我正要用功……”
“三哥哥,”墨兰打断他,声音平和却清晰,没有半分怯意,“春闱已毕,弓弦当松,合该稍作歇息,养精蓄锐方是正理。妹妹此来,并非为了打扰兄长,而是有要事与兄长商议。”
长枫放下手中的书卷,语气愈发不耐烦:“何事?若是银钱短缺或是人情打点之类的琐事,你自去与你嫂子说便是,何必来烦我?”在他潜意识里,内宅诸事皆为妇人之责,他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理应专注于科举功名,不必为这些俗务分心。
墨兰并不动气,反而从容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背脊挺直,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道:“并非那些琐事。我是想与兄长商议,日后盛家这一房的中馈之事,乃至对侄儿侄女们的教养之责,想一并托付给嫂嫂全权打理,兄长不必再为此分心。”
长枫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脸上露出一种属于“男子汉大丈夫”的、理所当然的倨傲神情:“这叫什么话!中馈之事,你嫂子管着便管着,本就是她的本分。但子女教养,乃家族根基所在,岂能全由妇人做主?我身为父亲,自当亲自严厉督促,考校他们的功课,引导他们走正途、立大志!此乃人伦大道,男主外,女主内,教养子弟更是男子之责,岂能假手他人?”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慷慨激昂,仿佛自己已然是个严于律己、勤于教子的模范父亲,全然忘了平日里他对子女课业鲜少过问,连儿子读什么书都未必清楚。
墨兰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他慷慨陈词完毕,脸上的亢奋渐渐褪去,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开始引经据典:“三哥哥所言‘男主外,女主内’,出自《周易·家人》,彖辞有云:‘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此言强调的是内外各司其职,各守其位,相辅相成,方能家道昌隆。可圣贤并未言明,子女教养之事,需独独系于男子一身。”
长枫一怔,显然没料到墨兰会直接引用经典来反驳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墨兰继续说道,语气从容不迫:“《礼记·内则》有言,‘子师,辩女史之书,以诏后妃夫人。’可见古之圣贤,亦重视女子在后代教导中的作用。前朝贤后,如长孙皇后着《女则》,以才德教养皇子皇孙,使贞观之治后继有人;徐贤妃以文才劝谏太宗,亦为皇家子弟树立了良好典范。她们皆以女子之智之德,在教养子女、辅佐家国方面,立下了不世之功,流芳百世。可见,女子之于教养子女,并非无力,反而能因其细腻周全,起到事半功倍之效,至关重要。”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长枫变幻不定的脸上,语气加重了几分,带上了现实的分量:“三哥哥志在科举,一心想光耀门楣,此乃正事,亦是兄长毕生所求,妹妹不敢有半分打扰。然则,科举之道,需心无旁骛,潜心攻读,方能有所成就。若三哥哥既要忙于举业,日夜苦读,又要分心家中琐事、子女课业的日常督促,只怕精力分散,两头皆误,反为不美。”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长枫的痛点——他既渴望功名,又极度害怕麻烦,最是不愿被俗务缠身。
墨兰趁热打铁,语气转为恳切:“嫂嫂之贤能,兄长亦深知。她持家多年,井井有条,府中上下无不敬服;待人接物周全得体,人情往来处置得当。由她悉心教养子女,既能让兄长安心专注于仕途,不必为后院之事分心,亦能保孩子们得到妥帖照顾,明事理,知进退,养成良好品性。岂不胜过兄长您在举业繁忙之余,偶一为之、流于表面的考校督促?”
她最后一句,更是直指核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况且,古语有云,‘言教不如身教’。兄长潜心向学、矢志不渝的模样,本身就是对子女最好的榜样。至于日常的启蒙教导、品性打磨,何不交由更擅长、更有闲暇、也更上心的嫂嫂?此正是《周易》所谓‘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各尽其能,各展所长,方是持家兴业之道啊。”
长枫被墨兰这一番话驳得哑口无言。她既引经据典,又贴合现实,逻辑严密,句句在理,不仅没有否定他作为父亲的尊严,反而给了他一顶“专心举业、以身作则”的高帽,恰好迎合了他想逃避家庭责任的小心思。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脸色红了又白,最终,那点可怜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尊严,在现实利益和妹妹无可辩驳的道理面前,彻底败下阵来。
他有些悻悻然地挥了挥手,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妥协:“罢了罢了!你们妇道人家,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既然……既然你如此说,你嫂子也确是个能干的……便……便依你所言吧!只是切记,切莫娇惯了孩子们,该严厉时还是要严厉!”
“兄长放心,嫂嫂素来明辨是非,定不会娇惯子女。”墨兰起身行礼,语气恭敬,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门外,柳氏清晰地听到了书房内的所有对话,她紧紧攥着手中的丝帕,指节微微泛白,眼中情绪翻涌——有震惊,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她没想到,墨兰竟能用这样一种体面而有力的方式,为她争得了这至关重要的名分与权力,让她往后教养子女、打理家事,名正言顺,无需再受丈夫无端的干涉。
墨兰推门走出书房时,神色平静,却难掩眼底那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林苏(曦曦)仰头看着母亲的侧脸,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心中充满了自豪。
墨兰与柳氏去了前厅商议家事,书房里便只剩下长枫、林苏(曦曦),以及一个端着茶水进来的小丫鬟。那丫鬟生得颇为清秀,眉眼低垂,动作轻柔,捧着茶盘的手腕纤细,袖口露出一小截皓白的肌肤。
长枫起初还装模作样地捧着书卷,眉头微蹙,仿佛沉浸在圣贤之道中。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丫鬟,从她低垂的脖颈,到腰间系着的素色绸带,看得有些出神,连手中的书拿倒了都未曾察觉。
就在这时,一个矮小的身影慢悠悠地蹲在了他的书案前,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长枫一愣,猛地回过神,低头看去,只见四妹妹家那个最小的女儿曦曦,正仰着圆乎乎的小脸,一双清澈剔透的大眼睛像两颗不含杂质的黑宝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满是纯粹的好奇。
“三舅舅,你在看什么呀?”林苏的声音稚嫩软糯,像刚剥壳的莲子,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
长枫像是被人当场抓包了一般,脸上瞬间涌起一阵尴尬的红晕,耳根都热了起来。他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强作镇定地咳嗽了一声,飞快地将手中的书扶正,故作严肃道:“咳咳……没看什么,三舅舅在看书呢,正看到要紧处。”
林苏却歪了歪小脑袋,小手指了指那个已经放下茶盏、正低着头快步退出去的丫鬟背影,语气无比肯定地说:“我知道三舅舅在看什么,你在看那个姐姐。”
长枫的脸更红了,像是被火烧了一般,带着被孩童戳破心思的恼羞成怒,挥手驱赶道:“去去去,小孩子家懂什么,别在这里捣乱,一边玩儿去!”
若是普通孩子,被长辈这般呵斥,早已吓得缩着脖子跑开了。但林苏非但没走,反而往前凑了凑,小小的身子几乎贴到了书案边,依旧用那双清澈得能照见人影的眼睛看着他,问出了更加石破天惊的问题:“三舅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看这个姐姐,看那个姐姐,好像很喜欢她们的样子。可是,你喜欢她们,为什么又不能给她们一个好好的将来呢?就像……就像你院子里的那几个姨娘一样。”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了长枫的心上。
长枫被问得瞠目结舌,嘴巴张了又合,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一个五岁孩童如此直白的问题。他支吾了半天,才勉强找到一个自认为站得住脚的理由,板起脸,试图用长辈的威严和大道理来掩饰自己的不堪:“胡说!三舅舅心里,自然是最敬重你三舅母的!她是我的正妻,是盛家的当家主母。我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将来就是要给她凤冠霞帔,给她无上荣光!这才是夫妻大义,是正经道理!”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自己真是个一心为妻、志存高远的君子。
林苏听着,小小的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真正困惑的表情,像是在认真琢磨他的话,随即开始了她的“灵魂拷问”:“可是,三舅舅,你说要给三舅母荣光,就是让她一个人管家、一个人照顾表哥表姐、一个人应付那些难缠的亲戚和下人吗?你每天只知道读书,却从来不管家里的事,这就是你说的‘给她荣光’?”
“还有,”她不等长枫回答,继续问道,语气里满是不解,“你喜欢别的姐姐,就是把她们叫到院子里来,让她们伺候你,给你端茶倒水,陪你说话解闷,然后……然后就像我阿娘说的,像……像花瓶一样摆着,好看却没用,等你不高兴了,或者有了新的喜欢的姐姐,就把她们换掉吗?”
“你读书的时候,先生不是教过‘仁者爱人’吗?可是你这样,算是‘爱’那些姐姐吗?还是只爱你自己高兴,不管别人过得好不好?”
她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逻辑清晰,角度刁钻,没有半分恶意,只是纯粹地表达自己的困惑,可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子,精准地剖开了长枫那套虚伪的价值观,将他行为中的矛盾和自私,赤裸裸地摊开在他自己面前。
长枫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想斥责这孩子不懂礼数、胡言乱语,想用长辈的威严压下去,可对着那双纯净的、只有疑问而无半分批判的眼睛,那些呵斥的话竟像被卡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内心深处知道,这孩子问的……都是事实,是他一直刻意回避、无法直面、也无法自圆其说的事实。
他所谓的“喜欢”,本质不过是占有和欲望;他所谓的“给正妻荣光”,实则是一种责任的转嫁和情感上的彻底漠视;他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圣贤书里的“仁爱”,与他对待后院女子的冷漠自私,更是南辕北辙,可笑至极。
林苏最后那个问题,更是像一根尖锐的针,狠狠扎进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如果……如果那些姐姐是你的女儿,你希望她们将来也遇到一个像三舅舅你这样的……‘喜欢’她们的人吗?让她们也过着看人脸色、没有依靠、随时可能被丢弃的日子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长枫脑海中炸开。他瞬间感同身受——若是自己的女儿将来遭遇这般境遇,他岂能容忍?可他如今,却正在做着这样的事。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和慌乱涌上心头,让他坐立难安。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所有的大道理,在孩童纯真的质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
最终,他只是颓然地垮下了肩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有些狼狈地避开了林苏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出去吧,让三舅舅一个人静静……”
林苏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颓然,没有再追问,只是安静地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了书房。她知道,她要问的都问了,该说的都用最直白的方式说了,种子已经种下,至于能否在这位三舅舅心里发芽、生长,最终改变他,就看他自己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番童言无忌的质问,像一道魔咒,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时时萦绕在盛长枫心头,每当他再想对身边的丫鬟动心思,每当他再想将家里的责任全然推给柳氏,这些问题就会清晰地浮现出来,拷问着他的言行,让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地自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