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暖阁续笔承忠魂(2/2)
“祖父您看,此处写杨六郎巧用疑兵之计,吓退辽兵,是否合乎兵法?”林苏会适时停下笔,仰着小脸询问。
梁老爷便会凑上前来,指着文稿细细点评,眼中满是激赏:“妙!妙极!兵者,诡道也,曦姐儿这心思,堪比军中谋士!”他常常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抚掌感叹,对这个小孙女的喜爱与日俱增,甚至开始亲自指点她一些历史典故和兵法粗要,逢人便夸:“我家曦姐儿,心有沟壑,不让须眉!”在他看来,林苏的才华,是用于理解保家卫国、辅佐君王的层面,是完全“正确”且值得骄傲的。
而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或是庄姐儿、喜姐儿、芙姐儿等几位信得过的姐妹借故前来“绣花”“品茶”时,林苏便会小心翼翼地从妆奁的暗格里取出那叠轻薄的桃花笺,换上细如发丝的狼毫笔。
灯光下,她的眼神变得灵动而炽热,笔尖在薄如蝉翼的纸笺上飞快游走。她写穆柯寨的大小姐穆桂英,自幼在山寨中长大,不习女红,专爱舞枪弄棒,生有勇力,更得神女传授神箭飞刀,百发百中。她写穆桂英如何在山道上设下埋伏,生擒了高傲自大的杨宗保;如何面对杨六郎的问责,毫无惧色,据理力争,甚至提出“自招杨宗保为婿”的大胆要求;如何在国家危难之际,不计前嫌,献出穆柯寨的镇寨之宝降龙木,为国分忧。
“妹妹,这段写穆桂英与杨宗保比武定亲,真是太痛快了!”闹闹在一旁研墨,忍不住轻声赞叹。
林苏抬眸一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这才刚刚开始呢,日后她还要挂帅出征,大破天门阵,让那些轻视女子的人,都刮目相看!”
这些写满穆桂英故事的桃花笺,会被宁姐儿和婉儿小心翼翼地装订成小巧玲珑的册子,外面用绣帕包裹,趁着夜色,或是借着送点心、送绣样的由头,悄悄送到几位核心“读者”手中。
赵凌云收到册子后,总会找个僻静的房间,关好门窗,屏息凝神地阅读。读到穆桂英生擒杨宗保时,她忍不住拍案叫绝;读到穆桂英献出降龙木时,她眼中满是敬佩;读到穆桂英即将挂帅出征时,她的手心甚至渗出了汗。“原来女子,还可以这样活!”她喃喃自语,心中那被礼教压抑已久的念头,如同雨后春笋般悄然萌发。
沈清珠性子活泼,读完新的章节,便会借着绣花的机会,悄悄讲给身边最信任的丫鬟听。丫鬟听得入了迷,忍不住说道:“穆姑娘真是太厉害了,比爷们还威风!”喜姐儿便会笑着点头:“谁说女子不如男?穆桂英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少出身武将世家,父亲和兄长都在军中任职。读到穆桂英带兵打仗的段落,格外有共鸣。开始偷偷模仿穆桂英的样子,在院子里练习骑马射箭,甚至缠着兄长教她一些简单的兵法。兄长起初不肯,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又见她确实有天赋,便半推半就地教了起来。
《杨家将》是阳光下挺拔的乔木,根深叶茂,为林苏争取到了足够的空间与认可,让她得以在这个时代安然立足;而《穆桂英》则是暗夜里滋生的藤蔓,坚韧而顽强,悄然缠绕、渗透着看似坚不可摧的封建高墙。
一明一暗,相辅相成。林苏坐在潇湘阁的窗前,看着手中的两支笔,心中无比坚定。她知道,改变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她不能一下子掀翻整个屋顶,那样只会招致灭顶之灾。但她可以,像一个耐心的匠人,用《穆桂英》这个无声的凿子,在厚重的墙壁上,再悄悄凿开一扇窗。
暮秋时节,永昌侯府的菊花开得正盛,粉白嫣红的花朵缀满枝头,引得蜂蝶翩跹。娴姐儿请安而来,银饰叮当,衣裙拂过青石路,留下一阵淡淡的兰芷清香。
见过梁夫人,又与苏氏和墨兰在花厅里说了些胭脂水粉、针线活计的闲话,娴姐儿才微微侧身,语气温婉得如同春日流水:“祖母,婆婆,三伯母,我听闻四妹妹近日闭门读书,字写得愈发精进了,想去看看她,也讨教些练字的心得。”
苏氏素来喜爱娴姐儿的端庄懂事,当即笑着应允:“去吧去吧,曦曦那孩子近日确实潜心向学,你们姑嫂俩正好说说话。”
潇湘阁内,窗明几净,案头摆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水汽氤氲。林苏正临帖,见娴姐儿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嫂嫂来了。”
“妹妹不必多礼。”娴姐儿扶起她,目光扫过案上的字迹,眼中满是赞叹,“妹妹的字果然愈发好了,笔力沉稳,结构匀称,比上次见时又精进了不少。”
两人坐在窗边的榻上,丫鬟奉上茶点,闲聊起闺阁琐事。娴姐儿说着京中最新流行的衣饰纹样,林苏静静听着,偶尔应和几句,气氛融洽而恬淡。聊了半晌,娴姐儿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声音放得轻柔,几乎要被窗外的鸟鸣掩盖:“曦曦妹妹,锦哥儿前日与我提起,说你这里有些极精彩的英雄故事文稿,他看得入迷,日日盼着后续。不知……不知妹妹这里可有新的章节?我也好带回去给他,免得他总惦记着。”
她说着“带给锦哥儿”,那双清澈的杏眼却悄悄瞟向林苏,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与狡黠,像极了偷藏糖果的孩童。
林苏心中了然,嘴角勾起一抹会心的笑意。她怎会不知,娴姐儿要的哪里是给锦哥儿的《杨家将》,分明是那本只在小范围密友间流传的《穆桂英》!这位素来以温婉守礼着称的娴姐姐,步入婚姻的殿堂,却也被那个英姿飒爽、挣脱束缚的女性世界深深吸引了。
“娴姐姐来得正好。”林苏故作乖巧地应道,转头从书案上拿了2个锦囊。
一个用料厚重,是深青色的绸缎,上面绣着疏朗的青竹纹样,针脚细密,透着一股沉稳大气;另一个则小巧玲珑,用的是娴姐儿最爱的淡绯色软缎,绣着几簇盛放的桃花,娇俏灵动,握在手中轻飘飘的,极易藏匿。
“青竹锦囊里是《杨家将》的新章回,写的是杨六郎镇守瓦桥关的故事,大哥哥定然喜欢。”林苏拿起淡绯色锦囊,轻轻递到娴姐儿手中,声音压得极低,“这个……是给姐姐的,里面是新写的穆桂英情节,写到她设下迷魂阵,困住杨宗保呢。”
娴姐儿指尖触到淡绯色软缎的瞬间,心中一阵雀跃,眼中闪过一丝如愿以偿的欣喜。她连忙淡绯色锦囊都小心翼翼地收入宽大的衣袖中,指尖在淡绯色锦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才端庄地起身道谢:“多谢妹妹,我替锦哥儿谢过你,也……也谢过妹妹的心意。”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许是某个小姐妹在与手帕交闲聊时,忍不住炫耀了几句“那穆姑娘真是巾帼英雄”;或许是丫鬟婆子们见主子们对这些文稿视若珍宝,私下里也多了些谈资,消息便渐渐在京中勋贵小姐的小圈子里传开了。
奇妙的变化,就这样悄然发生了。
在镇远侯府的赏花宴上,衣香鬓影,笑语盈盈。小姐们聚在花园的凉亭里,品评着眼前的牡丹,交流着最新的绣样。忽然,镇国将军府的千金莫玉薇看向宁姐儿,脸上带着俏皮的笑意,声音清脆却不张扬:“宁姐姐,近日可得了什么新奇的‘功课’没有?我哥哥催得紧呢,说上次的故事还没看够。”
她口中的“功课”二字,咬得格外轻,眼神里却传递着只有她们才懂的讯息。
宁姐儿心中一动,立刻会意,端庄地回以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素色布囊,递了过去:“正巧,我这儿刚抄录了一份,字迹潦草,妹妹莫要嫌弃,拿去给你哥哥先看着玩吧。”
布囊刚递出去,旁边几位小姐便立刻围了上来。工部侍郎家的柳如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好姐姐,可不能偏心!我哥哥也等着呢,上次那份《杨家将》,他直夸写得好,说是能增广见闻,陶冶性情!”
“还有我!我弟弟也天天念叨着,问什么时候才有新故事看。”
“宁姐姐,给我也留一份呗,我替我哥哥谢谢你!”
凉亭里的嬷嬷们起初有些疑惑,听小姐们口口声声都是“哥哥”、“弟弟”要看,是为了“兄友弟恭”,互相督促学问,便也放下了心。她们只当是些寻常的英雄传奇话本,姊妹间代为传递书籍文稿,本就是符合“孝悌”之道的雅事,不仅无伤大雅,反而显得自家小姐懂事体贴,知道关爱兄弟。
有了“兄友弟恭”这个完美的幌子,索要和传递文稿的行为,竟然慢慢变得半公开化。在后续的茶聚、诗会、家宴上,这渐渐成了闺秀社交中一个心照不宣的环节。小姐们可以当着嬷嬷、丫鬟的面,正大光明地讨论“文稿”的情节。
“我觉得杨六郎太厉害了,巧用疑兵之计就吓退了辽兵!”
“是啊是啊,不过我觉得杨十郎(穆桂英)更了不起,能有这般胆识和谋略,真是让人佩服!”
“可不是嘛,她设阵困住杨宗保那段,写得真是精彩,让人看得心都提起来了!”
她们讨论的名义上是《杨家将》的忠勇,可话题总会不知不觉地偏向《穆桂英》的飒爽。嬷嬷们听着,只当是小姐们觉得女子上阵新奇,家里少爷们将给小姐们让多些见识。
林苏受邀参加英国公府的茶会时,亲眼见到了这一幕。小姐们围坐在一起,看似在讨论诗词,实则借着“替兄弟讨文稿”的由头,互相交换着抄录好的《穆桂英》章节。她们的眼神明亮,语气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那份对穆桂英的喜爱与向往,是藏不住的。
如兰家窗明几净,案上摆着新鲜的枇杷果,自从婆婆走后,如兰感觉世界都美好了,忽听得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喜姐儿捧着一叠厚厚的宣纸走了进来,眉眼间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娘。”喜姐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目光却舍不得离开手中的纸卷,找了个靠窗的小杌子坐下,便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指尖划过纸面,动作轻柔又急切。
如兰本就对这些打打杀杀的故事不感兴趣,凑过去瞥了一眼,见满纸都是“杨六郎”“辽兵”“戍边”之类的字眼,顿时撇了撇嘴,往后退了两步:“这有什么好看的?尽是些男人家舞刀弄枪的事,枯燥得紧,还不如我们说些胭脂水粉、针线活计来得有趣。”
喜姐儿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她左右张望了一番,见轩内只如兰和喜鹊,且其他丫鬟们都远远站在廊下,便放下纸卷,从身旁小几上取过一柄小巧锋利的银质拆信刀。那刀子做得精致,柄上镶着一颗小小的珍珠,本是用来拆书信的,此刻却派上了别的用场。
她指尖捏着拆信刀,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小心翼翼地将刀尖插入那叠宣纸侧面不起眼的接缝处。只听“嘶”的一声轻响,她用巧劲轻轻一划,最外面两层宣纸便从边缘分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紧接着,她捏住外层纸页,微微一掀,里面竟露出了几张质地轻薄、颜色略深的花笺,纸上的字迹比《杨家将》的更为娟秀密集,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娘,”喜姐儿将拆开的缝隙凑近如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小得意,“好看的在这里头呢!”
如兰本已转过身去,闻言又好奇地凑了回来。只扫了一眼桑皮纸上的文字——“……穆桂英率轻骑绕至敌后,星夜疾驰,火光起处,敌军大乱,辽兵首尾不能相顾,哭喊声震天……”,她顿时来了精神,眼睛瞪得溜圆,方才的不耐一扫而空,急切地问道:“这……这写的是什么?穆桂英?就是那个能打仗的女子?”
喜姐儿连忙将宣纸合拢,用指尖轻轻抚平边缘,那道缝隙瞬间消失无踪,整叠纸看起来依旧整齐厚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对着如兰狡黠地眨了眨眼,将纸卷抱在怀里,小声传授着“秘诀”:“我们都商量好了,若是被父亲或是嬷嬷发现问起,就说这拆开的白纸,是特意留着给兄长们写批注、记心得用的,显得对这些忠义故事格外郑重。”
她顿了顿,拍了拍怀里厚厚的宣纸,理直气壮地补充道:“没有拆开的纸,为什么纸张这么厚,就说怕抄录时墨迹渗透,污了前后的书页,所以特意选了最厚实的宣纸,这可是我们为了让兄长们好好读书,特意费的心思呢!”
如兰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出手指点了点喜姐儿的额头:“你们这些鬼灵精!真是……真是想得太周全了!”她“真是”了半天,也没找出更贴切的词,最后化作一声无奈又带着几分羡慕的轻笑。她自小性子直率,不懂得这般拐弯抹角,此刻看着喜姐儿眼中的机灵劲儿,竟有些向往那样隐秘又刺激的小天地。
其实,随着《穆桂英》的故事愈发深入人心,女孩们交换文稿的方式早已这般娴熟且隐蔽。每次聚会,若是在信得过的姐妹自家院落,她们便会寻个“说体己话”的由头,暂时挥退贴身丫鬟和嬷嬷,将那层谨小慎微的伪装彻底褪去。
“快!快拿出来!上次说到穆桂英要去擒辽军主帅,后来到底成了没有?”性子最急的赵凌云总是第一个催促,她出身武将世家,对这些沙场情节格外着迷,眼睛亮得惊人,仿佛里面藏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庄姐儿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缠枝莲的小锦囊,倒出几张花笺,压低声音道:“别急,我这儿有最新的章节!昨儿夜里我偷偷看到穆桂英挂帅那段,写得真是热血沸腾,她身披银甲,手持绣鸾刀,站在点将台上发号施令,那模样,比男子还要威风!”
“要是……要是我们也能像穆桂英那样,不用困在这深宅大院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该多好啊!”柳如眉轻声感叹,声音虽小,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向往,后面的话虽未说出口,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早已说明了一切。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穆桂英的英勇,分享着心中的渴望,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隐秘而热烈的氛围。而那些夹藏文稿的方式,也愈发巧妙:有时是将纸卷成细卷,塞进空心的笔杆里;有时是把花笺藏在绣帕的夹层中,用细密的针脚固定;最常用的,还是这种将花笺夹在厚厚《杨家将》宣纸中间,用米浆巧妙粘合边缘的法子,看似天衣无缝。
家长们并非全然无知无觉,偶尔也会疑惑女儿们为何对这些“男儿读物”这般上心,为何总爱拿着一叠厚厚的纸卷与兄弟传递。但见女儿们近来与兄弟间走动频繁,家族氛围一派“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兄弟间讨论“兵法忠义”的风气也愈发浓厚,便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们看来,女孩们这般做,是懂事体贴,懂得维系家族亲情,甚至还暗中鼓励——毕竟,这总比整日琢磨胭脂水粉、争风吃醋要强得多。
有一次,郑念的母亲偶然看到她捧着一叠厚厚的宣纸,便随口问道:“你这又是在给你哥哥抄录什么?这么厚一叠,可得费不少功夫。”
郑念心中一紧,随即镇定下来,笑着回道:“回母亲,是《杨家将》的新章节,哥哥说这书能教他忠义之道,让我抄录得仔细些,纸张选厚些,免得墨迹渗透,污了字迹。而且这些空白的地方,是留着给哥哥写批注的,他说要好好琢磨里面的兵法策略呢!”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体现了“友悌”之情,又凸显了“勤学”之心,完美契合了长辈们的期望。大郑夫人听了,满意地点点头,还叮嘱道:“既如此,你便仔细些抄录,莫要敷衍了事。”
就这样,在“促进兄妹和睦”这面无可指摘的大旗下,女孩们的地下阅读网络运作得越发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