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深宅算计定尘埃(1/2)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永昌侯府的屋檐还凝着一层薄薄的露气。梁夫人的正房内,烛火尚未熄灭,映得她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青黑愈发明显。她一夜未眠,眼底虽有疲惫,神色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将所有情绪沉淀妥当。梳妆台前,她略施粉黛,掩去憔悴,手中捧着那卷抄得工工整整的《金刚经》,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心中已有了定计。

辰时刚过,梁夫人便提着裙摆,缓步走向梁老爷的外书房。廊下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的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精心铺就的戏台上。

“侯爷。”进了书房,她屏退左右,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

梁老爷正埋首于一堆公文之中,见她进来,尤其是看到她手中捧着的佛经和眉宇间的憔悴,只当她是为昨日母子争吵之事烦忧,放下手中的朱笔,温声道:“你来了?昨日之事,我已罚了晗儿,你也不必太过气结,毕竟是母子……”

话未说完,梁夫人已将佛经轻轻放在案上,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静。下一秒,毫无征兆地,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她眼角滚落,顺着脸颊滑落,砸在素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不是寻常妇人的低声啜泣,而是那种压抑了太久、终于濒临崩溃的呜咽。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灭顶之灾,用一方素帕紧紧掩着面,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断断续续的话语从指缝间漏出,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侯爷……我们的晗儿……我们的晗儿他……他不能再有子嗣了……”

“你说什么?!”梁老爷猛地一怔,手中的朱笔“啪”地落在公文上,鲜红的墨迹瞬间晕开。他眉头紧锁,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胡闹!晗儿年纪轻轻,身强力壮,怎会不能有子嗣?你莫要听信旁人胡言乱语!”

“是真的!千真万确!”梁夫人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的脸上布满泪痕,那悲痛欲绝的神情,配上红肿的眼眶和颤抖的嘴唇,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其真实性。“我三个……三个月前私下遣人去请了给晗儿请平安脉的陈大夫,悄悄问了实情……陈大夫支支吾吾,被逼问不过才说,晗儿他……他底子早就亏空了!”

她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身子摇摇欲坠,连忙扶住案角,才能勉强站稳。她将早已编织好的谎言,掺着半分真相,揉碎了娓娓道来,声音凄楚婉转:“当年生昭儿的时候,我大出血伤了身子,调理了许久才勉强怀上晗儿。只当他能平安生下,便是老天保佑,却谁曾想……谁曾想他那表面的健壮,全是虚的!内里……内里早就虚透了!陈大夫说,这是先天带的弱症,胎里不足,底子本就薄。”

她猛地攥住梁老爷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里满是绝望与哀求:“偏偏这孩子不自知!这些年,他流连花丛,左拥右抱,毫无节制,饮酒更是如同饮水,昼夜颠倒,作息混乱……早就……早就把那点微薄的根基彻底掏空了!陈大夫说……说他如今肾精耗损过度,已是……已是绝不可能再令女子受孕了!我们梁家三房的香火,到蕊姐儿这里,怕是……怕是就要断了啊!”

后面的话,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肝肠寸断的哭声在空旷的书房内回荡,凄厉得让人心头发紧。

梁老爷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看着发妻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关于儿子“先天不足”“底子亏空”“终身绝嗣”的惊天论断,再联想到梁晗平日里那些荒唐行径——留恋勾栏瓦舍,沉迷酒色,对正事漠不关心……一时间,震惊、茫然、愤怒、失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无力,交织在心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张了张嘴,想斥责这是无稽之谈,想追问陈大夫的具体说辞,想找出其中的破绽。可看着夫人那悲痛欲绝、几乎要哭晕过去的模样,看着她鬓边散乱的发丝和苍白的面容,所有的质疑和斥责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至极的叹息,和瞬间苍老了几岁的颓然。他缓缓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脸上满是疲惫与痛心——原来,他一直以为的健壮儿子,竟是这般不堪一击;他寄予没有厚望的三房,终究还是逃不过断香火的命运。

梁夫人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像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渐渐止住哭声。她虚弱地直起身,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侯爷……妾身……妾身心里实在难受,先去歇着了……”说罢,便扶着门框,一步一摇地走了出去,那背影孤寂而凄凉,更添了几分可信度。

她刚走不久,一直在外间候着、得了心腹妈妈暗号的墨兰,便端着一盏温热的参茶,适时地走了进来祠堂。她一进祠堂,便看到梁老爷失魂落魄地靠在椅上,眼神空洞,满脸憔悴,心中对婆婆那炉火纯青的演技佩服得五体投地。

面上,她立刻堆满了恰到好处的忧色,脚步放得极轻,柔声上前:“父亲,您喝口参茶定定神。母亲她……她也是太难过了,一时失了分寸,您莫要往心里去。”她说着,努力想挤出几滴眼泪,来体现自己对丈夫“绝嗣”一事的感同身受和体贴入微,奈何情绪一时未能到位,只是眼眶微微泛红,显得有些刻意。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时刻,梁夫人身边的心腹金嬷嬷悄悄从门外溜了进来,不着痕迹地将一方素净的棉帕塞进了墨兰手中,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四奶奶,夫人让您把这个带给六爷,劝他想开些,莫要再与夫人置气了。”

墨兰下意识地接过帕子,指尖触到那微潮的布料,只觉得冰凉一片。她正想将帕子往眼角按去,试图借着帕子的遮挡,挤出几滴眼泪来圆场,一股极其辛辣、直冲鼻腔的气味猛地窜了进来!

是洋葱!这帕子上,竟浸满了浓郁的洋葱汁液!

墨兰毫无防备,被这强烈的气味一冲,眼睛瞬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根本不是做戏,而是实打实的泪如雨下。那泪水来得又急又凶,顺着脸颊滚落,瞬间打湿了衣襟。她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拿着那方“催泪神器”,一边用它捂着脸,一边对着梁老爷和金嬷嬷,哽咽着点头,示意自己这就去祠堂劝慰梁晗。

梁老爷坐在太师椅上,一脸阴沉地看着眼前正在抽泣的墨兰。他心中暗自叹息一声,梁老爷缓缓开口道:“三媳妇。去把梁晗叫回房间休息吧,就说我说得。”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墨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父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默默地站起身来,转身走出了房间。

墨兰捏着那方浸满洋葱汁的素帕,一路“泪如雨下”地穿过侯府回廊。帕子上的辛辣气味源源不断地钻进鼻腔,刺激得眼泪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打湿了衣襟前的绣纹,连带着眼眶红肿如桃,发髻也因一路急走而微微散乱。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引得路过的丫鬟仆役纷纷侧目,暗自叹息三奶奶对三爷情深义重,竟为他伤心得如此模样。

祠堂内阴冷潮湿,青石板地上还凝着未干的露气。梁晗已跪了整整一夜,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膝盖处传来刺骨的寒意,顺着骨头缝蔓延至全身。他又冷又饿,腹中空空如也,心中更是翻涌着委屈、愤怒与一丝被母亲当众揭破隐秘的恐慌。昨夜与母亲的争吵犹在耳畔。

就在他昏昏欲睡、心神恍惚之际,墨兰“哭哭啼啼”地冲了进来,一进门便扑到他身边,未语泪先流。那眼泪来得又急又凶,不似作伪,配上她红肿的眼眶和散乱的发髻,俨然是为他奔波求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梁晗心中一震,原本因春珂有孕而对墨兰生出的不满与隔阂,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深情”冲淡了些许。他看着墨兰为自己哭得梨花带雨,心中涌起一丝难得的愧疚与依赖——府中上下,或许唯有她,才是真心待自己的。

“官人……我……我方才去求了父亲……”墨兰抽抽噎噎,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说道,“父亲他虽然生气,但终究心疼你,让你……让你先回房休息,不必再跪了……”

梁晗挣扎着想站起来,可麻木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刚一用力便踉跄着险些栽倒。墨兰连忙上前扶住他,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臂,心中暗自腹诽,脸上却依旧是悲戚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

借着她的力道站稳,梁晗低头看着墨兰泪痕未干的脸,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他心头一软,一种“患难见真情”的错觉油然而生。他反手握了握墨兰的手,掌心冰凉却带着一丝暖意,哑着嗓子道:“辛苦你了……你放心,春珂……春珂她若真生下儿子,便记在你名下,由你抚养,总不会让你受委屈。”

墨兰正被洋葱味熏得眼泪直流,闻言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胸口憋得发闷,眼泪竟流得更凶了——这次可不是洋葱刺激的,而是实打实气的。她内心简直无语凝噎:都这时候了,他还做着母凭子贵的春秋大梦呢?且不说春珂根本是假孕,就算真生了,她墨兰如今眼界已开,心气也高了,我墨兰可是有四个女儿的人。

可戏还得演下去。她只能借着泪势,连连点头,哽咽着道:“官人……你说的是……只要能为梁家延续香火,我……我什么都愿意……”一边说,一边半拖半抱地扶着腿脚不便的梁晗,慢慢走出祠堂,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回到院中,伺候的丫鬟连忙端来姜汤和热粥。梁晗喝了半碗姜汤,身上才暖和了些,疲惫地躺倒在床上,没多久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刚睡着没多久,院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梁老爷身边的贴身大夫,提着药箱,在管家的引领下走了进来,说是奉侯爷之命,来瞧瞧三公子昨日在祠堂是否受了寒气。

丫鬟不敢怠慢,轻手轻脚地叫醒梁晗。梁晗一听是父亲派来的太医,更是不敢怠慢,连忙挣扎着坐起身,强打精神伸出手,让大夫诊脉。

大夫屏息凝神,三根手指搭在梁晗的腕脉上,闭目凝神,仔细感受着脉象的跳动。他行医数十年,经验老道,片刻后便已明了七八分——这脉象虚浮无力,肾元亏竭之象一目了然,绝非短期受寒所致,而是多年积弊。

他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一副凝神诊脉的模样,过了半晌才缓缓收回手,又仔细观察了梁晗的气色,见他面色苍白,眼底青黑,更是印证了心中的判断。随后,他恭敬地说道:“三公子确是有些寒气入体,并无大碍,多用些姜汤驱寒,再好生休养几日便好。人……是没事的。”

这话听在梁晗耳里,只当是身体无碍的安抚,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又沉沉睡了过去。但听在随后赶来的墨兰耳中,那句“人没事”却别有深意——指的是性命无碍,而非子嗣之事,显然李太医已洞悉了真相,只是碍于情面未曾明说。

大夫诊完脉,便提着药箱,径直去了梁老爷的书房回话。

此时的书房内,梁老爷正心烦意乱地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茶杯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早上梁夫人的哭诉如同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头,让他彻夜难眠。他始终不愿相信,自己的三子竟会终身绝嗣,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盼着是陈大夫诊断有误。

见大夫进来,梁老爷立刻挥退左右,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他身子微微前倾,沉声问道:“如何?晗儿他……陈大夫之前说的,可是真的?”

大夫垂手而立,神色恭敬却带着一丝惋惜,语气谨慎地回道:“回侯爷,三公子的脉象……确如陈大夫所言,肾元亏竭,精关不固,于子嗣一事上……怕是……难了。”

“难了……”梁老爷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抬手揉着发胀的额角,不甘心地追问:“原因呢?当真是……先天带来的弱症?”

大夫沉吟片刻,心中自有计较。梁晗平日里的荒唐行径,京城里谁不知晓?流连花丛,嗜酒如命,这才是导致他身体亏空的根本原因。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在梁晗院中所见,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躲在廊下窃窃私语的丫鬟妾室,心中更是有了底气。

于是,大夫微微躬身,用一种混合着惋惜与确凿的语气回道:“侯爷,三公子……或许幼时是有些不足之症,但根子并不深,若好生调养,原不至于此。究其根本,还是后天损耗太过严重。您想,三公子自幼体虚,本就该清心寡欲,好生将养,戒急戒躁。可这些年……唉,”

他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目光似有似无地扫了一眼窗外,意有所指地说道,“……声色之事毫无节制,身边环绕的莺莺燕燕从未断过,醇酒更是如同寻常饮水般日日不离。这便如同将一点微弱的火苗,置于狂风暴雨之中,岂有不灭之理?如今这般境况……实是多年积弊,一朝激发,身子早已受损,已是……回天乏术了。”

“幼时不足”四个字,既给了梁夫人的说法一个交代,保全了主母的颜面;“后天损耗”“声色无度”“饮酒过度”,则将主要矛头指向了梁晗自己的荒唐行径,让梁老爷无从苛责他人;而“积弊激发”“回天乏术”,则彻底断绝了梁老爷心中最后的侥幸。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各方的颜面,又将最残酷的真相,用最能被接受的方式,牢牢钉死了。

梁老爷听完,靠在椅背上,久久无言。书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失望。他闭着眼,脑海中浮现出梁晗从小到大的模样,从那个粉雕玉琢的孩童,到如今这个流连酒色、荒废前程的浪荡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平庸的儿子,真的被他自己的放纵和那些环绕他的“莺莺燕燕”,彻底毁了。

书房内,银骨炭在铜炉中哔剥作响,火星偶尔爆开,映得四壁悬挂的古画忽明忽暗,却驱不散梁老爷心头的彻骨寒意。他独自一人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扶手,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回荡,如同他此刻翻涌不定的思绪。

春珂肚子里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附骨之疽,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脉,越收越紧。若在昨日,他或许还会因这突如其来的“孙辈”,生出一丝混杂着恼怒与期待的复杂情绪——毕竟是梁家的血脉,总好过三房断了传承。但此刻,大夫那句“回天乏术”的断言后,这个“孩子”的存在,骤然变得无比刺眼,甚至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可疑。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落在庭院中那株落尽了叶子的老槐树上,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多年前。那是他的长孙女,玉汐,那个像她名字一样娴静美好、眉眼间带着几分灵气的孩子,才刚长大一点,便如一朵未及盛放的寒梅,骤然凋零。

更让他心寒彻骨的,是他长子的反应。

他至今都记得,梁瑾在他面前侃侃而谈,将女儿的性命换顾廷烨给他的利益时,那双眼眸中闪烁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那一刻,他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那个曾经在他膝下承欢、喊着“父亲最疼我”的少年,何时变成了这般冷血无情、唯利是图的模样?

后来,在与顾廷烨的几次明争暗斗中,他这个长子更是暴露无遗。为了依附更有权势顾廷烨,为了巩固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不止一次地在背后拆他的台,泄露他的布局,甚至不惜牺牲家族的长远利益,只为换取眼前的蝇头小利。

那些隐秘的背叛,如同淬了毒的钢针,一根一根扎进他的心里,让他疼得体无完肤,却又不得不为了家族颜面,硬生生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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