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方藏尺素寄平安(2/2)
林苏望着母亲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拿惯了锄头和算盘的手,哀嚎一声瘫坐在榻上。这穿越的人生果然处处是“惊喜”——前阵子还是规划桑园的技术顾问,如今又要变身宫廷奢侈品刺绣女工,真是应了那句“技多不压身”,就是这“身”有点顶不住啊!
夜色渐浓,庭院里的菊花落了一地,暗香浮动。娴姐儿斜倚在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缎床幔,眉间拢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宁姐儿即将入宫的消息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头,既有替妹妹得此机遇的欣慰,更多的却是对深宫险恶的担忧。
锦哥儿放下手中的书卷,见妻子神色郁郁,便搁了灯盏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温声问道:“还在想宁姐儿的事?”
娴姐儿抬眸,眼中满是思量:“是啊。官人你说,宁姐儿此番入宫,我们该给她备些什么才好?宫里规矩大如天,吃穿用度皆有定例,多带了怕是累赘,还容易招人眼目;可带少了,又怕她在里头受委屈,遇事没个傍身的东西。”
锦哥儿沉吟片刻,指尖轻轻叩着榻沿:“宫里不比外头,金银之物虽能用来打点,但携带数额皆有宫规限制,带多了反而扎眼,徒增是非。再者,宁姐儿初入宫闱,位份不高,骤然带许多贵重之物,难免引人嫉妒,反倒不美。”
娴姐儿点点头,深以为然:“这我也知道,钱虽是最通用的,却也是最受限制的。我琢磨着,总得备些既实用又不惹眼的东西才好。”她凝神思索,宫中人情往来繁杂,银钱打点固然少不了,但初入宫的姑娘,最要紧的是能平安度日,少生事端。
锦哥儿略一思忖,提出个建议:“要不……备些常用的丸药?比如风寒药、安神丸之类的。宫中太医虽医术高明,但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一时请不来,或是底下人偷懒拖延,自己有药也能应应急,免得小病拖成大病。”
娴姐儿却轻轻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顾虑:“丸药怕是更进不去。你忘了宫廷禁地的规矩?入口之物,查检最是严格。来历不明的药材,别说送到宁姐儿手里,怕是刚进宫门就被没收了,反而容易惹来‘私藏禁药’的嫌疑,给她招来祸事。”
她话音一顿,目光落在窗外皎洁的月光上,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眼中瞬间亮起一抹亮光:“有了!不带成药,我们带药方!”
她猛地坐直身子,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带着难掩的欣喜:“前些年父亲身子不大爽利,母亲为了精心伺候,特意钻研了一阵子医理,还四处向名医请教,手里积攒了不少验方、食补方子。像治疗风寒初起、脾胃不和、安神静心这类常见小毛病的方子,她那里定然有不少,而且都是经过父亲亲身验证、稳妥有效的,绝无半分风险。”
娴姐儿越说越觉得此法可行,语速也快了些:“药方不比丸药,不过是几张薄薄的纸,折叠起来藏在衣襟里,轻便得很,也绝不惹眼。宁姐儿带在身边,万一自己或是同屋的姐妹有个不适,既可以按方请太医斟酌着抓药,省去许多麻烦;若是想日常调理身子,也能让可信的宫女按着食补方子,用寻常食材做些药膳,既贴心又安全。这可比带什么金银珠玉都实在多了!”
锦哥儿听了,眼中也露出赞许之色,伸手握住妻子的手:“还是娘子想得周到。如此一来,既不犯宫规,又能解燃眉之急,还能体现我们的心意,确是份再好不过的礼物。那你明日便去信给岳母大人,不你亲自去向岳母大人讨要些稳妥的方子来,最好再让她标注清楚用法用量和忌讳,免得宁姐儿用错了。”
娴姐儿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她靠在锦哥儿肩头,望着案头跳动的烛火,心中满是暖意。点点星光,映照得室内一片温馨。娴姐儿已经开始盘算着,明日不仅要亲自去看母亲,还要亲自挑选上好的宣纸,将方子工工整整地抄录下来,再用细密的丝线缝在一个小巧的锦囊里,让宁姐儿贴身带着,也好时时安心。
娴姐儿携着与锦哥儿商定的主意登门,将想法细细说与母亲邵氏听。邵氏闻言,连连点头,眼角眉梢都透着赞许:“你们这主意想得周到,比那些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强上百倍。宫里头的日子,看着光鲜,实则步步要精细,备些实用的方子,才是真能帮到宁姐儿的正理。”
说罢,她起身快步走向内室,不多时便抱出一个半旧的樟木盒子。盒子边角磨得有些光滑,看得出是常年使用的旧物,黄铜搭扣擦得锃亮。邵氏将盒子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指尖摩挲着搭扣,像是在触碰一段尘封的时光。打开盒盖,一股淡淡的樟香混杂着墨香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沓沓泛黄的纸张,有蝇头小楷,有略显潦草的大夫手书,墨迹深浅不一,皆是这些年她为伺候顾廷煜身体,四处寻访名医、登门求教搜集来的药方,还有自己摸索着整理的食补方子。
邵氏拉过一张小凳坐下,就着窗棂透进来的明亮天光,一份份仔细翻找起来。她的手指有些粗糙,带着常年操持家务的薄茧,却在翻动纸张时格外轻柔,生怕弄坏了这些精心留存的宝贝。“这个好,”她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风寒初起方”,“治偶感风寒、鼻塞流涕的,方子平和,都是常见药材,见效快还不伤脾胃,宁姐儿初入宫,乍然换了环境,难免受些风寒。”
她又翻出一张,眉头微微舒展:“这个是安神助眠的,用的是酸枣仁、柏子仁这些温和的药材,宫里规矩多,人心杂,她一个小姑娘,夜里怕是难安睡,这个正好用得上。”再往下翻,她顿了顿,拿起一张食补方:“还有这个,健脾开胃的,初到陌生地界,饮食不惯是常事,用山药、芡实这些煮粥煲汤,清淡滋补,还不惹眼。”
邵氏挑拣得极为认真,每拿起一张方子,都要细细读一遍,不仅看药效是否对症,更要斟酌药材是否过于猛烈,是否适合闺阁女子娇嫩的体质,务必求一个“稳”字。那些药性峻烈、或是有特殊忌讳的方子,她都一一掠过,只留下最稳妥、最实用的。
娴姐儿便在一旁的八仙桌上铺开新裁的宣纸,研好松烟墨,拿起一支羊毫笔。她微微凝神,手腕轻悬,用清丽端正的簪花小楷,将母亲筛选出的方子一一誊录。“柴胡三钱,黄芩二钱,半夏一钱……”她念着药材名称和分量,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一行行娟秀工整的字迹,连煎制方法、服用时间、饮食忌讳都写得清清楚楚,务求宁姐儿一看便懂。
屋内静谧无声,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轻响,偶尔夹杂着邵氏低声的念叨。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母女二人身上,暖意融融。
“自打从顾家那大宅子里搬出来,没了那些时时刻刻盯着的眼睛,这日子,真是舒心多了。”邵氏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哀怨,反倒带着一种久违的松快。她手里摩挲着一张药方,眼神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那些压抑的过往。
娴姐儿笔下未停,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含笑静听,没有插话。她知道母亲这些年过得不易,在顾家大宅里,上有顾廷烨压制,旁有明兰提防,处处小心翼翼,连呼吸都要透着谨慎。
“虽说就我一个人住着,有时候是冷清了些,”邵氏继续道,嘴角却渐渐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可心里头自在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揣度谁的心思,也不用勉强自己迎合谁。如今,我倒是寻着个趣儿——”
她脸上露出些微孩童般的得意,像是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我打算在咱们这后院,辟出一块地来,种些草药。薄荷、紫苏、金银花、蒲公英……都是些好活的,平日里头疼脑热、蚊虫叮咬,摘几片叶子就能用,也常用得上。我想着,看着它们一点点从土里钻出来,抽枝长叶,开花结果,闻着那清清爽爽的药香,心里头就踏实。”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解脱和惬意,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好久没这样自由自在了,好像……好像又回到了没出嫁前,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似的。不用想那些繁杂的人事,只用盯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心里头干干净净的。”
娴姐儿听着母亲这发自肺腑的感慨,看着她眉宇间那抹积压多年的郁气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平和与憧憬,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她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握住母亲略显粗糙却温暖的手,温柔地笑道:“母亲觉得畅快就好。往后您想种药就种药,想看书就看书,想出门走走就出门走走,女儿会常回来看您,锦哥儿也会陪着我一起来。”
邵氏反手握住女儿的手,眼中满是欣慰。阳光愈发暖了,照在那满匣子的药方上,照在娴姐儿誊写好的一张张宣纸间,也照在邵氏对未来小药园的美好憧憬里。这份历经多年压抑后重获的平淡与自由,如同春日细雨,润物无声,或许比任何良方,都更能滋养人心。
不多时,邵氏便挑拣好了二十几张方子,娴姐儿也一一誊录完毕。她将誊好的方笺仔细叠好,放进一个早已备好的素色锦囊里,锦囊上绣着几株淡雅的兰草,低调而雅致。
邵氏看着女儿笔下流淌出的工整簪花小楷,看着那一张张写满温和药性的方子,眼中原本的暖意渐渐淡去,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不忍,有决绝,更有历经世事后沉淀的冰冷清醒。她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樟木盒的边缘轻轻摩挲,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探入盒子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两张单独存放的药方。那纸张比其余的更为陈旧,边缘微微卷起,带着岁月的磨损,墨迹也有些发暗,显然是被妥善珍藏了许多年。
娴姐儿以为母亲又找到了对症的良方,笑着伸手想去接:“母亲又寻到好方子了?我这就誊录下来。”
却见邵氏没有将药方递过来,反而将两张纸并放在案上,就着窗棂透进的天光,指尖捏住纸角,依着纸上原本就有的、几不可察的折痕,极其精准地将两张纸重叠在一起。
随着她的动作,纸上原本分散的药材名称与用量奇迹般地对应起来,形成了一个全新的、药性组合截然不同的方子。那些原本温和的药材,在新的配比下,仿佛瞬间变了性质,透着一股隐秘的凶险。
邵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窗外的风听去,与方才谈及种药时的松弛判若两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宫里那地方,捧高踩低是常态,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指尖轻轻点了点那重叠后的痕迹,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寻常太医若不细究,只当是温补气血或清热祛湿的寻常方剂,可若是按此配比煎服,日久……可致人脏腑衰竭,悄无声息,查无可查。”
她将这张由两张普通方子“拼合”而成的、暗藏杀机的秘方,轻轻推到娴姐儿面前,纸面划过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却像重锤敲在娴姐儿心上。
“抄下来,单独放好。”邵氏的目光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交给宁姐儿,让她……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绝不可用,更不可示人。只当是……给她多留一条或许永远也用不上的后路。”
“啪嗒——”
娴姐儿手中的狼毫笔猛地一抖,重重摔落在宣纸上,溅开一团突兀的墨渍,瞬间染黑了一片清秀的字迹。她的脸色瞬间褪去所有血色,惨白如纸,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又猛地低头看向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
她自幼受的是大家闺秀的教养,学的是相夫教子、管家理事的温良之道,听的是“与人为善”“以德报怨”的教诲,何曾想过有一天,自己的母亲会交给她这样一件……一件用于自保、亦可伤人的致命秘辛!而且是要交给即将入宫、心性尚未完全成熟的妹妹!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指尖冰凉,迟迟不敢去触碰那张纸。那薄薄的素笺,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与噬人的寒意,让她望而生畏。这哪里是药方,分明是藏在暗处的利刃,是关乎生死的赌注。
邵氏看着女儿惊惧失措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心疼,指尖微微蜷缩,却很快又恢复了坚定。她深知那宫墙之内的险恶,远比女儿所能想象的更为诡谲残酷。在那里,纯粹的善良往往是最无用的软肋,一点无伤大雅的“恶念”和自保的手段,反而可能成为活下去的底气。
“拿着吧,孩子。”邵氏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沧桑,像是经历了无数风浪后的喟叹,“但愿它永远只是一张废纸,永远没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可若是真到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连性命都难保的时候……它或许能挣出一线生机。”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像是在回忆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记住,在宫里,有时候你手里握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更是不被人随意践踏的底气。”
娴姐儿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腔里的心脏狂跳不止,耳边嗡嗡作响。她看着母亲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母亲从顾家那座牢笼搬出来后,为何会那般珍视那份“自由自在”。因为在那座大宅里,或许连呼吸都需要计算着分量,连一张看似寻常的药方,都可能藏着致命的玄机,人心的险恶,早已刻进了骨髓。
这一刻,她对宫廷的敬畏,对人心的认知,有了远比之前更为深刻、也更为凛冽的体会。那不是书本上的道理,不是旁人的告诫,而是来自母亲亲身经历的、血淋淋的生存智慧。
她不再多言,只是默默俯身捡起掉落的毛笔,找了一张最不起眼的粗陋素笺——没有花纹,没有暗纹,寻常得扔在纸堆里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她握着笔的手依旧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谨慎,将这张关乎生死的秘方,一字不差、一笔一划地默默誊录下来。
墨汁落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淡淡的痕迹,像是将一份沉重的秘密,永远封存进了这张不起眼的笺纸里。窗外的阳光依旧温暖,可屋内的气氛却多了一丝凝重,那份原本纯粹的姐妹关怀,从此多了一层隐秘的锋芒,护着即将踏入深渊的宁姐儿,也映照着深宅妇人历经磨难后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