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希望(2/2)

这一声呼唤,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王雷瞬间的恍惚。

他猛地闭上了那仅存的右眼,胸膛剧烈起伏,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屏幕上那虚幻的希望光辉也一同吸入肺腑,点燃那颗即将冷却的心脏。

再睁眼时,所有的迷茫、恐惧、脆弱瞬间被扫荡一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近乎骇人的锐利光芒!

那光芒,比他当年在瞄准镜后锁定异域指挥官时更加冰冷,比他发起决死冲锋时更加炽烈!

那是沉沦的猛虎嗅到了挣脱囚笼的可能,是即将熄灭的炭火被投入了纯氧!

“通知护士长。”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风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在安静的病房里清晰响起:

“我要求,立刻、马上,进行最高规格的全面体检!尤其是脑波活跃度、深层意志韧性、精神力抗压阈值……所有跟‘精神意志’有关的评估项目,一个都不能少!”

他顿了顿,仅存的独眼转向那位年轻的士兵,眼神锐利如刀:

“小赵,用你的终端,帮我接原部队,‘北地咆哮’突击旅旅部!找张政委!告诉他,是我王雷!”

“请求他把我所有的战功记录、任务简报、过往的详细履历尤其是……最后一次行动的详细伤亡报告和医学鉴定还有我的...我的伤残证明,全部调出来,加密传送给我!”

“这条‘麒麟’路……”

他看向窗外,仿佛能看到远方正在拔地而起的“潜能开发中心”的轮廓,一字一顿:

“老子爬,也要爬进去!”

病房里,寂静无声,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北风掠过荒原的呼啸。

但在王雷那具残破身躯之内,一股沉寂已久的、名为“不屈”的火焰,已然轰然重燃,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暴烈,更加决绝!

……

类似的场景,在联邦的无数个角落上演。

贫民窟、校园、工厂、田间、退伍站……无数个曾被判定为“没有未来”的灵魂,在这一刻被重新注入了炽热的希望。

泪水与欢笑,呐喊与沉默,汇聚成一股看不见却撼天动地的洪流。

他们中有的人抱头痛哭,有的人对着天空疯狂嘶吼,有的人默默握紧了拳头,眼底燃起从未有过的火焰,还有的人,已经如同苏回一样,开始冷静而疯狂地搜集一切信息,为三日后的报名做最充足的准备。

网络上,最初的爆炸性混乱渐渐沉淀,转化为更为具体、更为炽热的讨论:

如何准备可能的精神意志测试?

“潜能开发中心”会教什么?

练气之道具体怎么修炼?

首批十万名额,竞争会有多激烈?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自发组建学习小组、分享体能和精神锻炼的小技巧(不管有没有用)。

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下而上的渴望与躁动,席卷了整个联邦年轻一代的“凡骨”群体。

他们黯淡了太久的世界,被这则公告,硬生生撕开了一道透进无限光明的裂缝。

“麒麟”之名,不胫而走,成为无数平凡少年,无数心气磨灭的青年,即将腾空而起、撕破命运枷锁的精神图腾。

联邦的根基,在这一天,因为这条新路的公开,而开始发生微妙而深刻的震动。

希望,已如野火燎原。

而这一切,都清晰地反馈到了“苍穹之眼”和“盘古实验室”的监控屏幕上。

陈玄清看着屏幕上那代表社会情绪波动指数的曲线,从一个极低的基线瞬间飙升至刺眼的红色峰值,并持续剧烈震荡,久久没有平复的迹象。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对身边的助手说道:

“通知下去,‘麒麟计划’筹备组全体人员,取消一切待定休假,进入最终冲刺阶段。”

“希望的浪潮已经来了。

我们,必须准备好承载它的堤坝,并将其引向正确的方向。”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

北原道,北疆市,一栋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锈蚀钢筋的旧楼,三楼最靠里的房间。

窗户玻璃碎了一角,用发黄的胶带勉强粘着,北疆特有的、夹着沙砾的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是为房间里的一切做着注脚。

关烈仰面躺在唯一一张坚硬的木板床上,身下是薄得几乎能数清线头的旧褥子。

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因渗水形成的、形如扭曲鬼爪的污渍,眼神空洞得像是两口枯井,映不出半分光亮。

曾经线条刚硬、充满剽悍之气的脸庞,如今只剩下一片被酒精和绝望浸泡出的灰败与麻木。

乱糟糟的胡须爬满了下巴,头发结成一绺一绺,身上散发着劣质酒精、汗渍和一种伤口久不愈合的淡淡腥气。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一具还在呼吸、却早已在内心宣布死亡的行尸走肉。

左手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右肩之下。

那里,本该有一条能挥动百斤战刀、能拧断虫族颈骨、能在寒冬中焐热战友的粗壮臂膀。

现在,只剩下小半截包裹在粗糙疤痕组织下的残端,断面处的肌肉组织在联邦先进的医疗技术下早已愈合,覆盖着暗红色的肉芽,看起来甚至算得上“平整”。

但只有关烈自己知道,那里无时无刻不在燃烧。

不是火焰,是比火焰更折磨人的幻痛。

仿佛那条早已不存在的臂膀,正被无数细小的、带有倒刺的虫颚反复撕扯、啃噬;

又像是有冰冷的钢针,沿着早已消失的神经脉络,一下下地刺进大脑深处。

这种源于神经损伤和深度心理创伤的剧痛....

没有药物可以根除,它如影随形,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每一个独自清醒的黎明,疯狂啃咬着他的意志,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以及……那一战的惨烈。

他猛地用左手抄起地板上的半瓶廉价烈酒....

那是这屋子里除了他之外,唯一还有“温度”的东西。

拧开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对准干裂的嘴唇灌了进去。

劣质酒精像一道火线,粗暴地烧过喉咙,灼烧着胃袋。

喝得太急,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逼了出来,残存的右肩断面也随之传来一阵抽搐般的幻痛。

但他不在乎,或者说,他需要这种肉体上的强烈刺激,来暂时覆盖灵魂深处那无边无际的冰冷与空洞。

北疆虫潮一役……他所在南部清剿队以全军覆没为代价,才勉强带回情报……

那一战.....赢了。

联邦通报了胜利,授予了荣誉,抚恤了家属。

他是那支小队唯一的幸存者,也是最为伤心之人。

他成了“英雄”,至少报告上是这么写的。

但他婉拒了所有嘉奖,放弃了所有可能换来优渥生活的战功积分。

他选择离开清剿队,离开那些熟悉或怜悯的目光,用最后一点积蓄,租下了这个偏僻、破败、无人问津的角落。

准备好了却残生。

因为支撑他活下去的一切,都已经在那场惨烈的爆炸和虫族的嘶鸣中,灰飞烟灭了。

曾经,他活着是为了向那个把他和兄弟们当作实验品、害死他父母的苏天豪复仇。

他做到了,他和谭行一起将苏天豪送进了地狱。

大仇得报,他只觉得无尽的空虚。

然后,是那群和他一样同为苏天豪的实验素材,却比他更渴望光明的兄弟们,填补了那份空虚。

他们约定,要一起离开阴影,走到阳光下,活出个人样,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个世界上。

他们是他的新锚点,是他的“家人”,是他破碎人生重新拼凑起来的意义。

可如今……锚断了,意义也没了。

兄弟们全死了。

为了掩护他和裘钢撤退,一个接一个,像燃尽最后的薪柴,倒在了冰冷的北疆冻土上,被虫潮吞没。

他最后看到的,是老四被巨型刺虫穿透胸膛时,依然对着他嘶吼“快走!”的口型;

是刀疤为了断后,抱着炸药包冲向虫群时,那决绝又带着一丝释然的背影。

他活下来了,带着“功勋”,和一条断臂,以及……彻底崩碎的武道前程。

用医生的话说,他的“武骨”已经废了,以后别说修炼,连重体力劳动都可能成为负担。

武道之路,彻底断绝。

对于一个前半生几乎都在挥刀、都在依靠力量生存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宣判了另一种死刑。

更何况,他失去的是握刀的右手。

刀客没了握刀的手,武者没了运转气血的武骨。

他像一头被拔光了利齿、斩断了爪牙、又被族群抛弃的孤狼,只能蜷缩在这冰冷的巢穴里,舔舐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等待着生命力在酒精和回忆的腐蚀下,一点点耗尽。

“兄弟们……”

烈酒的辛辣和呛咳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视线,关烈仰起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沙哑破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更深的绝望:

“老大没用……真的没用……”

“没能带你们活着回家……现在……连给你们报仇……都做不到了……”

他左手死死攥着空了的酒瓶,指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他最后能抓住的、与这个世界还有联系的东西。

这个在实验室受尽折磨没哭过、在复仇路上九死一生没哭过、在战场上断臂剜肉没哭过的硬汉,此刻,浑浊的泪水却混着脸上的污垢,肆无忌惮地滑过深刻痛苦的皱纹,滴落在散发着霉味的床单上。

房间里,只剩下寒风呜咽,和男人压抑到极处、却终究溃堤的,无声恸哭。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声响,混杂着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外。

关烈恍若未闻,依旧沉浸在那片冰冷的、只有烈酒与悔恨的沼泽里,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哐当!”

老旧的、本就不甚牢固的铁皮门,被人从外面有些粗暴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刺耳的呻吟。

一道身影,逆着门外昏暗的光线,缓缓挪了进来。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身形本应挺拔坚硬,此刻却佝偻得厉害,仿佛背上压着一座无形的山。

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眶深陷,每走一两步,喉咙里就抑制不住地爆发出压抑的、空洞的咳嗽,每一声咳嗽都让他本就单薄的身躯一阵剧颤,仿佛随时会散架。

来人正是裘钢。那个与他同样自爆武骨,只为带回情报的前北疆武道协会裘霸天的独生子,也是他空降的顶头上司!

关烈布满血丝的瞳孔微微转动,落在来人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惯常的、混不吝的笑,却只拉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沙哑干涩,像是沙砾摩擦:

“呵…裘队?稀客啊…不在疗养院好好躺着等死,跑我这狗窝来…是来给我收尸么?”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熟稔的亲热,也谈不上刻意的疏远,只有一种深陷泥潭者对所有试图靠近之人的、麻木的隔阂。

他们一同从那次地狱般的虫潮侦查中生还,一同躺在战地医院的急救舱里,某种程度上算是“过命”的交情,却也仅此而已。

惨烈的共同经历,并未让这两个同样破碎的男人变得亲近,反而像两面镜子,照出彼此最不堪的狼狈,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裘钢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缓缓地、有些吃力地环视了一圈这间堪称“家徒四壁”的屋子。

目光扫过墙角堆积的灰尘,扫过破碎的窗玻璃,最后,定格在关烈床边、地上那一片狼藉的空酒瓶上。

透明的、绿色的、棕色的玻璃瓶东倒西歪,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而颓废的光。

他那张因病痛和虚弱而显得异常憔悴的脸上,原本还有些浑浊的眼神,在看到这些酒瓶的瞬间,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蜡黄的面皮绷紧,深陷的眼窝里射出一种近乎严厉的、属于昔日铁血军官的光芒。

他猛地往前又踏了一步,尽管这一步让他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但他抬起头时,盯着关烈的目光却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与失望,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关烈。”

“老子拖着这半口气爬过来,不是来看你这副熊样的!”

他抬起那只同样枯瘦、却依旧能看出曾经力量轮廓的手,颤抖着,指向地上那些酒瓶,又猛地指向关烈那张胡子拉碴、泪痕未干的脸:

“瞧瞧你现在!啊?像什么样子?!”

“北疆冻土上,面对万千虫崽子都敢嗷嗷叫着往前冲的‘狂刀’关烈,那个骨头断了用牙咬、血流干了用泥糊的汉子……就他妈变成现在这个……瘫在烂酒瓶子堆里喝猫尿的废物?!”

裘钢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病痛而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狭窄的空间里:

“自甘堕落!”

“你他娘的对得起你那条没了的胳膊吗?!

对得起你肚子里那些碎了的武骨吗?!

更他娘的……对得起那些为了让我们活命,一个个扑进虫堆里再没回来的弟兄吗?!”

“他们豁出命去,不是为了让你活成这摊烂泥的!”

“老子武骨也碎了!身子也垮了!医生也说老子没几天好活了!可老子至少……至少还想挺直了脊梁骨喘气!

还没学会用酒精泡着自己等死!”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裘钢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蜡黄的脸涨成了紫红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内脏都咳出来。

但他那双死死盯着关烈的眼睛,却燃烧着不屈的、愤怒的火焰,那火焰,竟比他健康的全盛时期,更加灼人,更加……刺痛人心。

“滚!!”

关烈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他左手猛地一挥,将床边一个空酒瓶狠狠扫飞出去,瓶子撞在墙上,“砰”地一声炸裂,碎片和残酒四溅。

他抬起头,那张被泪水、胡须和污垢覆盖的脸,此刻扭曲出一种混合了极端愤怒、被戳中痛处的羞恼,以及更深层痛苦的狰狞。

他双眼赤红如血,死死瞪着佝偻咳嗽的裘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混合着血腥气和酒气,硬生生碾磨出来:

“裘钢!裘大会长!你他妈……咳咳……你他妈一个前武道协会会长的独子!

含着金汤匙出生,资源、名师、前途……什么都摆在眼前的人!”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破风箱一样起伏:

“你懂什么?!啊?!你经历过老子经历的东西吗?!从实验室的笼子里像狗一样爬出来,看着爹妈死在眼前,靠着对一个人的恨活下来,好不容易有了几个能把后背交出去的兄弟……

然后又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为了让你这个‘老大’能完成任务……死得连块整肉都找不着!!”

关烈的情绪彻底失控,声音越来越高,嘶吼声在狭窄的房间里回荡,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老子承认!你裘钢是条真汉子!跟那些只会坐在安全区里指手画脚、拿我们这些泥腿子的命当数字填报告的高官子弟不一样!

你敢跟我们一起上战场,敢把后背亮给我们这些‘苦哈哈’,重伤了也没皱过眉头!老子服你这一点!”

“但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双眼里,愤怒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和绝望,声音也骤然低了下来,却更加刺骨:

“你没资格……站在这儿……用这副样子……批判我。”

“批判我怎么活……”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袖,又用左手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曾经气血奔腾如大江的武骨,如今寸寸断绝,死寂一片。

“我什么都没了……裘钢,你听清楚……”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助和茫然,重复着,仿佛要说服自己,也说服这个世界:

“兄弟没了……一个都没了……连梦里都找不回来了……”

“刀没了……握刀的右手没了……连做梦都在挥的刀法,连骨头都记着的感觉……没了……”

“希望没了……以前想着报仇,后来想着带兄弟们活出人样……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啊!!”

最后一句,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却已经不成语调,只剩下纯粹的、崩溃的悲鸣。

喊完这一句,这个曾经刀山火海眉头不皱、断臂剜肉牙关紧咬的钢铁汉子,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撑的骨头,整个人彻底垮塌下去。

他不再怒吼,不再辩驳,只是瘫坐在那片狼藉之中,左手无力地垂落,仰起头,对着污渍斑斑的天花板,像个被全世界抛弃、失去了所有心爱之物的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放声地、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粗粝而沙哑,混着酒气、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哀恸,在这间冰冷的破屋里回荡。

泪水汹涌,冲刷着他脸上的污迹,冲刷不掉那刻入灵魂的创痕。

他的肩膀剧烈耸动,残存的身体蜷缩,仿佛要把自己揉碎在这无边的悲痛里。

哀,莫大于心死。

而此刻的关烈,心,已然在那场虫潮、在那接连失去一切的打击中,碎成了齑粉,连痛觉都已麻木,只剩下这具躯壳,凭本能发出最后的、空洞的悲音。

裘钢僵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崩溃大哭、毫无形象可言的男人,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脸上那严厉的、斥责的表情,一点点凝固,然后,缓缓融化,最终化作一片复杂的沉默。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引发了一阵更猛烈的咳嗽。

他扶着墙壁,咳得弯下腰去,蜡黄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但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再像刀子一样射向关烈,而是垂落在地上那些闪烁的玻璃碎片上,那里面,倒映着两个破碎不堪的身影,和一片令人窒息的绝望。

寒风,依旧从破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呜咽着,像是在为某个彻底死去的东西,唱着最后的挽歌。

“我…们…还有…希望……”

裘钢的咳嗽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每一次剧烈的起伏都让他佝偻的身形摇摇欲坠。

但他咬着牙,蜡黄的脸上青筋绷起,强行将那股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咳意压回喉咙深处。

他踉跄着上前,伸出那双同样枯瘦、却异常坚定有力的手臂,不顾关烈身上的污垢与酒气,也不顾自己虚弱到极点的身体,用尽力气,死死抱住了那个在绝望中崩溃、痛哭得蜷缩成一团的男人。

他的拥抱并不温暖,甚至能感觉到衣物下骨头的硌人,和两人同样破败身躯的颤抖。

但这拥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力量,仿佛要将关烈从那个自我毁灭的冰冷漩涡里,硬生生拽出来一点。

他在关烈耳边,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清,却一字一句,像用钝刀刻在石头上,清晰而沉重:

“还有……路。”

关烈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话语弄得一僵,哭声有刹那的停滞。

随即,更深的痛苦和嘲弄涌了上来。

他猛地挣了一下,没挣脱裘钢那双铁箍般的手臂,便任由自己瘫在对方同样残破的怀抱里,偏过头,嘴唇几乎贴着裘钢的耳朵,那声音里没有了咆哮,只剩下被泪水浸泡透的、彻骨的冰冷与绝望:

“希望?呵……裘钢,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希望?”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袖,又猛地捶打自己气血死寂的胸膛,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武骨……崩了!全碎了!你也是武者,你他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个废人!连重一点的刀都提不起来的废人!”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混杂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抽泣,那些被他用酒精强行麻醉的渴望和痛苦,此刻如同岩浆般喷发:

“我做梦……老子天天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还拿着‘破山’,刀还是那么沉,手感还是那么烫!

梦见带着弟兄们冲进虫巢,砍瓜切菜!

梦见……梦见我一刀劈开那狗娘养的虫母的脑袋,给兄弟们报仇!”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独眼里爆发出骇人的、回光返照般的锐光,但那光芒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只剩下无尽的灰败:

“可每次醒过来……只有这只没了的手!只有这身碎了的骨头!只有这间他妈的冷得像个坟的破屋子!”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裘钢那张病容憔悴的脸,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声音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自我唾弃:

“没了武力……我关烈就是个屁!什么‘狂刀’,什么狗屁英雄……连拿起刀都做不到……我拿什么去报仇?

拿什么去祭奠兄弟?我他妈……就活该是个废物……一个只配在烂酒里淹死的……废物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嚎出来的,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裘钢的肩膀上,仿佛带着灼伤灵魂的温度。

裘钢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这具颤抖的、被绝望彻底浸透的身躯。

他自己的眼眶也微微发红,却没有泪。

他能感受到关烈那崩碎的武骨下,曾经何等狂暴炽热的气血如今死寂如冰;

能感受到那断臂处传来的、连药物都无法完全抑制的细微痉挛。

他知道关烈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对于他们这种将一生信念和存在意义都系于刀锋与力量的武者而言,武骨崩碎,的确比死亡更可怕。

但是……

裘钢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斑驳污秽的天花板,投向了某个遥远而未知的方向。

他贴在关烈耳边,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却固执的坚定:

“老关……武者的路,是断了。”

“但‘人’的路……还没绝。”

“联邦……没有彻底忘了我们这些废人。

有些东西……正在变。”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

“等几天……就几天……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条……”

“你得给老子……爬起来!”

“咱们这副残躯里……淌的血……还是热的!”

“骨头碎了……魂,不能先跪了!”

寒风从破窗灌入,卷动着地上破碎的酒瓶,发出空洞的呜咽。

但在这一片狼藉与绝望的中央,两个残缺的男人紧紧相拥。

一个在泪水究竟绝望中沉沦,另一个在病痛中坚持,用近乎呓语的方式,传递着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却顽强不肯熄灭的……火种。

“老关……你听好。”

裘钢用那双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捧住了关烈涕泪横流、几乎失去焦点的脸。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淬火的刀锋,一字一句,清晰而用力地凿进关烈的耳膜与混沌的意识里:

“武道……不是唯一的路了。”

“异能……也不再是老天爷随机赏饭吃的彩票。”

他深吸一口气,那蜡黄的脸上竟因激动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潮,独眼中爆发出近乎狂热的锐光:

“联邦……我们这些人用命守着的联邦……找到了第三条路!”

“不靠打熬筋骨气血,也不靠赌那虚无缥缈的觉醒……它直指能量本身,炼化、引导、掌控!”

“它叫——练气之道!”

“练……气?”

关烈脸上的泪水尚未干涸,茫然地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

混沌的脑海里,仿佛有一道微弱的电弧划过,击穿了浓重的绝望与酒精带来的麻木。

裘钢用力点了点头,手指指向自己同样破败不堪的胸膛,又指向关烈空荡的右袖:

“你我的武骨,是碎了。但这条新路……据说最不看重的,就是咱们这副‘破烂身板’!”

“它要的是这里....”

他用手指重重戳了戳关烈的太阳穴...

“和这里!”

手又按在关烈心口,感受着那下面微弱却依然存在的心跳。

“精神!意志!悟性!”

“老关!你他妈告诉我!这些东西,你关烈缺吗?!”

裘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嘶吼的力量,仿佛要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将那份刚刚在内部简报上看到的、尚且滚烫的希望,全部灌注到眼前这个濒死的灵魂中去:

“那些虫崽子啃掉了你的胳膊,震碎了你的骨头……但它们啃不掉你从实验室爬出来时的狠劲!震不碎你带着兄弟们从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魂!”

“那条‘麒麟’路,十万名额,面向的就是我们这种人!

武骨碎了的,肢体残了的,被老天爷忘了觉醒的……所有被旧时代淘汰的‘废料’!”

“联邦没放弃我们!他们在造新的熔炉,要用另一种法子……把咱们这些废铁烂钢,重新锻造成刀!”

关烈整个人都僵住了。

脸上的泪痕犹在,独眼却不再空洞。那里面先是极致的茫然,仿佛听不懂这过于惊世骇俗的消息;

随即,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火星,在瞳孔深处被点燃,摇曳,挣扎着试图燃烧起来。

练气……之道?

不靠武道……不靠异能……

麒麟……路?

废铁……重锻?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砸进他早已死寂的心湖,试图激起波澜。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可能性,让他残破的神经几乎过载,头疼欲裂,却又有一股窒息般的、久违的渴望,从灵魂最深处疯狂上涌!

“真……真的?”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左手猛地抓住裘钢的手腕,力气大得让裘钢都皱了皱眉:

“裘钢!你他妈别骗我!这种事……这种事……”

“老子用这条还没咳断的命担保!”

裘钢反手也死死抓住关烈的手,两双同样伤痕累累、却都蕴含着不甘余烬的手紧紧交握:

“公告已经发了!全联邦都知道了!‘麒麟计划’,三天后开始报名!”

他另一只手颤抖着掏出自己的个人终端,上面正是那则盖着联邦最高徽记的公告全文。

关烈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

他识字不多,但那些关键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里,烫进他的心里....

“新路径”

“资质要求大幅降低”

“精神意志”

“潜能开发”

“首批十万”

……

还有那简短却震撼的演示画面中,一道淡青色的、柔和却凌厉的光华,轻描淡写地划过特种合金的冰冷影像。

寂静。

破旧的出租屋内,只剩下两个男人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恒呜咽的北风。

几秒钟后....

“嗬……嗬嗬……”

关烈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似哭似笑。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抓住裘钢的手,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手的残肢,又抬头,看向裘钢终端屏幕上那流转的光芒。

那簇在裘钢话语中点亮的火星,终于轰地一声,冲破了所有怀疑、恐惧和绝望的冰层,化作滔天烈焰,在他双眼中疯狂燃烧起来!

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灼热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的滚烫!

“哈……哈哈哈!!!”

他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嘶哑却畅快淋漓的大笑,笑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震落了墙角的灰尘。

“练气……麒麟……哈哈哈!好!好一条新路!!!”

他左手握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身旁的木板床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断臂的幻痛似乎还在,但那痛楚之下,一股全新的、蛮横的力量,正从支离破碎的躯壳深处苏醒!

“报名!老子要报名!!”

他转向裘钢,眼中燃烧着近乎狰狞的斗志:

“裘钢!帮我!老子要第一个报上名!”

“这条命,这副残躯……老子要亲手把它……重新锻成刀!”

“给兄弟们……报仇的刀!”

北疆的寒风,似乎在这一刻,也被屋内那重新燃起的、滚烫灼人的意志,逼退了几分。

希望的星火,终于以最蛮横、最直接的方式,凿穿了最坚硬的绝望岩层,照亮了两具残破躯壳中,那从未真正冷却过的……不屈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