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丝秤之衡,行规薪讼(2/2)
此时,一位较为开明的中年丝商(其家族亦从事丝业,且子弟正在格物大学堂就读)提出了一个折中建议:“诸位前辈,诸位技师,晚辈有个愚见:能否……两者兼用?行会‘公议’品级依旧为业内主要依据,但可逐步尝试,在‘公议’之外,附上检验社针对关键指标的核心数据作为‘参考备注’?如此,既保全行会体统与传统,又能以数据辅助说明,对内可减少议价时的模糊地带,对外亦可适应海外客商之需?”
这个“双轨并行”的建议,给了双方台阶。老匠师们虽仍不情愿,但也意识到完全排斥新法已不可能,且数据若真能辅助说明,或许也能减少一些内部纷争。检验社方面则明白,欲速则不达,能先让数据“入门”,便是胜利。
最终,在府衙的斡旋下,达成了一个临时约定:对于要求出具“技术公证文书”的丝商,行会“公议”时可参考检验社提供的核心数据,但品级最终仍以行会印章为准;同时,行会内部将成立一个小组,与检验社合作,尝试将部分传统经验术语进行“数据化描述”的探索。
消息传回,王睿感慨良多。他看到了技术推广的艰难,也看到了融合的曙光。他指示检验社,要珍惜这次与行会合作的“破冰”机会。
“不要试图立刻取代他们,”王睿对派驻苏州的骨干说,“而是要做他们的‘另一双眼’、‘另一把尺’。帮助他们将那些‘只可意会’的经验,慢慢转化为‘可以言传’、甚至‘可以部分量化’的描述。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在为未来可能的、更统一的行业标准,播撒种子。”
他组织人手,开始编纂《常见商品经验描述与检测指标对应初探》的小册子,先从丝绸、茶叶、瓷器等传统优势行业入手,尝试搭建沟通的桥梁。这已超出了刑名检验的范畴,更像是为整个商业文明的质量话语体系,进行着基础的“翻译”与“嫁接”工作。
“生丝恳谈会”的妥协结果,虽未实现丝商们最初“数据定级”的愿望,却为“公平检验社”在根深蒂固的传统行业里,撬开了一道狭窄却意义重大的门缝。
其他行业开始观望。茶叶行会内部,对于是否引入检验社进行“农残”(虽无此概念,但类似担忧)和产地特征分析,产生了分歧。药材行会则对检验社能否有效鉴别名贵药材真伪,表现出谨慎的兴趣。
更重要的是,一种新的思维开始渗入:在依赖“老师傅”、“老字号”信誉的同时,客观的、可复现的技术数据,或许可以成为一种有益的补充乃至制衡,使得交易更加透明,减少信息不对称带来的欺诈与不公。
林府书房,林凡与林怀瑾(安儿)再次谈起苏州丝业风波。
安儿道:“父亲,此次处理,似是妥协,未能竟全功。”
林凡微笑道:“安儿,改革如治水,堵不如疏,强推不如引导。行会百年权威,根深蒂固,强行以官府之力压服,即便一时可行,亦必反弹剧烈,且可能摧毁行业赖以维系的信誉网络。如今让数据以‘参考’之名徐徐渗透,让行会中人亲眼看到数据之‘用’,而非仅感其‘威胁’,假以时日,人心渐变,规矩自移。此乃‘浸润’之功,看似缓慢,实则根基更牢。”
他进一步阐释:“世间许多变革,尤其是触及深厚文化传统与利益格局的变革,往往无法毕其功于一役。需要耐心,需要智慧,需要在不触动根本底线的前提下,不断寻找共识、扩大交集、积蓄力量。这‘公平检验社’之于商事,便如同当年‘格物检验’之于刑名,皆需经历从‘奇技’到‘工具’,再到‘规矩’乃至‘常识’的漫长过程。”
夜色中,林凡审阅着王通判发回的、关于恳谈会详细过程的记录,以及后续各行会微妙的反应。
顾莲舟见他嘴角含笑,便问:“夫君似对苏州之事,颇为满意?”
“满意谈不上,”林凡放下文书,目光悠远,“但确有几分欣慰。你看,他们虽争吵,却终于坐到了一张桌子前;虽不情愿,却开始尝试理解对方的‘语言’。这‘坐在一起’与‘尝试理解’,比任何一纸强制命令都更为珍贵。它意味着,新旧之间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终于被凿出了一道可以对话的缝隙。”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南方:“风起于青萍之末。这苏州丝业里一点关于‘数据’的微澜,或许将来便会汇入重塑整个帝国商业文明的洪流。我们所要做的,便是守护好这道缝隙,让新鲜的风能够持续吹入,让变革的种子,能在传统的土壤里,找到它自己生长的方式与节奏。”
从刑名到商事,从对抗到对话,从取代到融合,“格物致知”的理念及其所代表的理性精神,正在以极其缓慢却无比坚韧的方式,渗透进帝国经济生活的肌理。每一次艰难的“恳谈”,每一次不情愿的“妥协”,都是新旧秩序之间一次微小的、却方向明确的位移。前路依然漫长,但变革的河流,已然找到了它蜿蜒向前的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