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林怀瑾番外·幼时灯火(2/2)
他转头看儿子,眼中是他熟悉的、亮晶晶的光芒:
“所以安儿,不要只想着‘替父亲跳河’。”
“要想着——怎么让以后的人,不用再跳河。”
暮色四合,佛堂的晚钟敲响。
父亲牵着他的手往佛堂走:“该去陪母亲用晚膳了。”
“父亲……”他仰头问,“母亲总为你念经,你知道吗?”
父亲脚步顿了顿,望向佛堂方向,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知道。所以父亲更要好好回来。”
推开佛堂门时,母亲正点起一盏新的油灯。
看见父子俩,她笑了:“回来了。”
父亲松开他的手,走到母亲身边,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灯盏:“今天念的什么经?”
“平安经。”
“念了多少遍?”
“一百零八遍。够你平安到山东再回来了。”
烛光中,父母相视一笑。
林怀瑾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
佛堂其实没那么讨厌。
因为这里有父亲和母亲,有一种叫“牵挂”的东西。
而他要快快长大。
长到足以理解这份牵挂的分量。
长到足以接过那盏灯。
七岁·第一堂课
时间: 万历五年春(林怀瑾七岁)
地点: 格物大学堂蒙学部
七岁生日那天,父亲没有送他笔墨纸砚,也没有送新衣玩具。
而是牵着他的手,走进了一座新盖的大院子——格物大学堂蒙学部。
“从今天起,安儿要在这里读书。”父亲说。
林怀瑾有些紧张。他听说这里的先生教的不只是四书五经,还有“奇怪”的东西:算术、格物、甚至……种田和木工。
第一堂课,先生没有让他们背《千字文》。
而是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小包种子、一小块棉布、一碗清水。
“今天我们来学——种子怎么发芽。”先生说。
孩子们面面相觑。种子发芽有什么好学的?埋土里,浇水,等着就是了。
但先生的要求很奇怪:一半孩子用棉布包着种子泡水,一半孩子直接埋进土里。每天记录哪个先发芽,哪个长得壮。
林怀瑾分到了棉布组。他小心翼翼地把种子包好,浸在清水里,像对待什么宝贝。
三天后,结果出来了:棉布包的种子先露白,长得也齐整。
“为什么?”先生问。
孩子们答不上来。
先生走到墙边,揭开一块布——那是一幅放大了的种子结构图,用炭笔画得极精细,林怀瑾认出那是父亲的笔迹。
“种子发芽需要三样东西:水、空气、合适的温度。”先生指着图,“棉布吸水又透气,比闷在土里更合适。这就是‘创造合适的环境,比盲目努力更重要’。”
他顿了顿:“这是林大人设计这门课时说的话。”
孩子们齐刷刷看向林怀瑾。
他的脸红了。
下课后,父亲来接他。
“喜欢吗?”父亲问。
“喜欢。”他老实点头,又犹豫,“但是父亲……学种子发芽,以后能考科举吗?”
父亲笑了:“安儿,科举考的是什么?”
“文章……经义……”
“文章经义又是为了什么?”
他答不上来。
父亲蹲下身,与他平视:“科举是为了选官,选官是为了治国,治国是为了——让天下人都能好好活着。”
“而要让人好好活着,就得知道人需要什么:需要吃饱,需要穿暖,需要安居,需要乐业。种子怎么发芽,粮食怎么高产,布怎么织得更快更暖,房子怎么盖得更牢……这些,都是学问。”
父亲牵着他往家走,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父亲送你到这里,不是要你成为多么厉害的官。”
“是要你明白——为官者的学问,该从泥土里长出来,而不是从故纸堆里翻出来。”
七岁的林怀瑾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
但他记住了那包种子,记住了棉布的触感,记住了先生说的“合适的环境”。
也记住了那天回家路上,父亲指着街边一个卖炊饼的老汉说:
“安儿,你看那位老伯。他可能一辈子没读过《论语》,但他知道怎么把面发得松软,知道火候几分饼最香。这,也是学问。”
“父亲的学问,该让老伯的饼更好卖,让吃饼的人更健康,让老伯的孙子有机会学比做饼更多的东西。”
夜色渐浓,街边陆续亮起煤油灯——那是父亲推广了多年的成果。
灯火中,父亲的脸显得格外温柔:
“安儿,你将来会读很多书,会知道很多道理。但父亲只希望你记住一件事——”
“任何学问,若不能让像卖饼老伯这样的普通人日子好过一点,那这学问,就只是读书人的玩具。”
那晚临睡前,林怀瑾问母亲:“母亲,父亲小时候也学种子发芽吗?”
母亲正在给他掖被角,闻言笑了:“你父亲小时候……学的东西可能更奇怪。”
“有多奇怪?”
母亲想了想:“他曾经花一整天时间,看蚂蚁怎么搬粮食,然后画了张图,说‘如果粮仓也修成蚁穴这样,粮食就不容易霉坏’。”
林怀瑾瞪大眼睛:“真的有用吗?”
“有用。”母亲点头,“昌乐县的常平仓就是按那个思路修的,存粮损耗少了三成。”
她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安儿,你父亲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不是因为他聪明,是因为他总是蹲下来看——看蚂蚁,看种子,看老农怎么握锄头,看工匠怎么敲钉子。”
“你要学他,不要只学他画图的本事,要学他蹲下来的姿态。”
煤油灯下,母亲的脸温柔而坚定。
林怀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闭上眼睛。
梦里,他变成了一颗种子。
被温暖的棉布包裹着,泡在清澈的水里。
周围有很多很多种子,都在努力发芽。
而父亲和母亲,正蹲在旁边,微笑着看他们破土、抽芽、长出第一片叶子。
晨光透过窗棂时,他醒了。
枕边放着一本新书——不是《三字经》,是一本画满了图的小册子,封面上是父亲的题字:
《万物生长·蒙学第一册》
翻开第一页,是一幅种子发芽的连环画,旁边配着简单的字:
“种得正,苗自直。人亦如此。”
七岁的林怀瑾抱着书,跑到父亲书房。
父亲正在画新的图纸,见他来,放下笔:“怎么了?”
“父亲。”他认真地说,“我以后也要学怎么看蚂蚁,怎么看种子。”
父亲怔了怔,然后笑了,笑得眼眶微红。
他伸手把儿子抱到膝上,就像三年前那个冬日的黄昏一样:
“好。父亲教你。”
窗外,晨曦照亮了庭院里新栽的树苗。
嫩绿的芽尖上,挂着晶莹的露珠。
像眼泪。
也像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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