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双雄落马(1/2)
伍子胥那日在朝会上的死谏,如同在沉寂的姑苏城上空炸响了一道惊雷。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宫闱巷陌,引发了远比一场寻常朝争更为剧烈的震荡。太宰伯嚭,这位权势熏天、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权臣,竟被当廷革职,镣铐加身,投入了阴森潮湿的天牢。一时间,有人在家中密室抚掌称快,感叹苍天有眼;有人则在深宅内院惶惶不可终日,匆忙销毁着与伯府往来的书信账目;更多的人则屏息凝神,敏锐地嗅到了山雨欲来、权力格局即将彻底颠覆的危险气息。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雷霆般的开端,仅仅是风暴席卷的前奏。伍子胥既然选择了在沉默中积蓄力量,于最关键处亮出锋刃,便绝不会给这盘踞朝堂多年的巨蠹任何喘息反扑之机。在夫差那掺杂着被背叛的愤怒与帝王权衡的盛怒之下,“彻查”二字出口,便如同为这位刚正不阿的老相国打开了宣泄仇恨与执念的闸门。
接下来的数日,吴宫前殿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空气凝滞,连穿梭其间的宫人都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压低呼吸。一份份沾染着血泪、贪腐与阴谋气息的卷宗、证词、物证,被伍子胥或其门生故吏,以一种有条不紊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源源不断地呈送至夫差的御案之前。
首先被带上殿的,是几名负责修缮姑苏台及水军战船的低阶吏员。他们身着囚服,面色蜡黄,身形因长久的恐惧而佝偻,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瑟瑟发抖。在伍子胥沉静而充满压迫感的引导下,他们战战兢兢地开口,声音起初细若蚊蚋,渐渐带上了哭腔,最终化为对伯嚭及其党羽罪行的血泪控诉。他们详细描述了伯嚭如何授意心腹虚报巨木、石料的数量,如何克扣成千上万工匠那微薄得可怜的工钱,如何在关乎国家水军命脉的战船龙骨上以朽木充良材……其中一人,甚至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卷被汗水浸得发皱的绢布,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与官方光鲜账目截然不同的、真实而残酷的物料清单与人工耗费。那触目惊心的数额差距,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朝堂之上虚伪的平静,也刺得夫差眼皮直跳。
紧接着,另一记重锤轰然落下。伍子胥的门客,带着从伯嚭族弟府中密室搜出的、以精铁匣封存的秘密账册,当庭呈上。那账册以密语写成,但在早已破译的伍子胥讲解下,其内容令满朝文武倒吸一口凉气。上面清晰地记载着伯嚭家族如何利用其太宰权柄,与地方豪强勾结,近乎垄断了吴国与江淮地区的盐铁贸易,以次充好,抬高官价,其攫取的利润之巨,足以再建一支强大的水师!每一笔肮脏的金银流向,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那些曾为伯嚭歌功颂德、认为其“善于理财”的官员脸上。
而真正将这场弹劾推向高潮,并彻底引爆夫差杀机的,是那条若隐若现、却直指核心的“通敌”线索。伍子胥并未直接拿出确凿无疑的“通敌”铁证——那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但他派出的得力干将,顺着“火焰胎记”这一关键特征深挖,虽未能擒获那名狡猾如狐的越国细作(对方显然已收到风声,远遁千里),却成功地查到了伯嚭府中一名负责采买、深得信任的心腹管家。证据显示,此人在过去数年间,曾多次与手腕有类似特征的神秘人有过短暂而隐秘的接触。这些接触的时间点,经过伍子胥的精准比对,竟惊人地吻合——要么是在夫差即将对越用兵、吴国上下厉兵秣马的关键时刻,要么是在越国使臣以卑微姿态入姑苏乞和、实则暗中活动的敏感时期!
当伍子胥将这些时间点与事件一一对应,以沉痛而愤慨的语气在朝堂上公之于众时,整个大殿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虽然伯嚭在天牢中通过狱吏传出嘶哑的辩解,声称那只是“寻常的商业往来”,斥责伍子胥“牵强附会,血口喷人”,但在那已然形成的、如同实质般的“通敌”舆论压力下,在伍子胥那浩然正气与环环相扣的证据链面前,这番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溺水者的最后挣扎,徒增笑耳。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贪墨、结党、牟取暴利、动摇国本,最后更是触及了“通敌”这根所有君王最敏感、最不能容忍的神经!
每一份新证据的呈现,都像是在伯嚭那已然倾斜的政治棺材上,钉入一颗更深的、淬毒的钉子。他起初还在天牢中咆哮叫嚣,声音穿透石壁,诅咒伍子胥,向夫差哀告乞怜。但随着一项项他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的罪行被无情地掀开在阳光之下,他的气焰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迅速干瘪下去。最终,那华丽的囚室里,只剩下他绝望的、如同困兽般的哀嚎,以及对着牢门方向,一遍遍以头抢地、直至额角破裂的磕头求饶,那声音凄厉而绝望,闻者心惊。
然而,真正压垮夫差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促使他做出最终决断的,是伍子胥在一次屏退左右、仅有君臣二人的秘密觐见时,说出的那番锥心之言。
那日,夫差独坐在空旷而幽暗的偏殿中,面前是堆积如山的、记录着伯嚭罪行的竹简与帛书。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面容。他并非对伯嚭的贪婪一无所知,身为君王,他需要能臣,也需要懂得满足他欲望、为他处理“麻烦”的弄臣。以往,他念伯嚭办事得力,总能将他的要求办得妥帖,又极擅揣摩上意,便对其某些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将其视为平衡朝中如伍子胥等耿直之臣的必要存在。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伯嚭的胃口和胆子,竟然膨胀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那贪墨的数额,几乎掏空了小半个吴国国库,足以支撑数场决定国运的大战!更让他如同吞了苍蝇般恶心、且无法容忍的,是那条虽未坐实、却可能性极高的“通敌”嫌疑!这已不仅仅是贪腐,这是对他王权的赤裸背叛!
“大王!”伍子胥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他未着官袍,只一身素色深衣,更显其身形清癯,脊梁却挺得笔直如松。他跪在御阶之下,银白的须发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那双看透了数十年风云变幻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沉痛与决绝的火焰,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敲击在夫差的心头。
“伯嚭之罪,擢发难数,罄竹难书!其贪墨之巨,如硕鼠掏空社稷,已动摇大王北伐之根基,此罪一也!其勾结地方,把持盐铁,与民争利,致使民怨暗生,动摇国本,此罪二也!其结党营私,排挤忠良,使朝堂乌烟瘴气,此罪三也!”他每数一罪,声音便提高一分,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最后,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刺夫差内心最深处,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然,此三罪虽重,犹可恕其一二。唯其第四罪——私通敌越,其心叵测,此乃叛国之罪,十恶不赦!老臣查到,其心腹与越谍往来之迹,时间巧合,绝非偶然!大王请想,越国,乃我吴国世仇,勾践卧薪尝胆,其心不死!伯嚭身为太宰,掌握我国多少机密?若其果真与越国暗通款曲,我大军动向,我国虚实,岂不尽在敌酋掌握?!此獠不除,我大吴江山,危如累卵!”
他顿了一顿,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带着颤抖,却更加用力地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老臣今日拼死进言,非为一己私怨!想我吴国,自先王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方有今日之强盛。大王您雄才大略,志在天下,北威齐晋,南服百越,此乃千秋功业!然,内有伯嚭此等蠹虫蛀空国库,外有越国勾践虎视眈眈,更有……更有那被幽禁宫闱的祸水,与其内外勾结,其目标,恐怕不止于大王,更在于……在于动摇我大吴之国本啊!”
“国本”二字,他咬得极重,虽未明言,但那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御座之旁——那里,虽然空置,却象征着吴国未来的希望,刚刚满月、被夫差视若珍宝的王子友!
“清君侧,正朝纲!此其时也!若容此獠继续逍遥,老臣恐……恐我大吴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老臣今日,拼却这项上人头,也要请大王……当机立断,铲除奸佞,以安社稷,以护……国本!”
“清君侧,正朝纲!”这六个字,如同六把重锤,带着伍子胥一生的忠诚、愤懑与绝望,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夫差的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位为吴国呕心沥血、历尽磨难、如今已风烛残年却依旧刚烈如火的的老臣,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纵横的老泪,再回想伯嚭那令人发指的罪行和那条如同毒蛇般缠绕在他心头的“通敌”嫌疑,一股混杂着被亲近之人欺骗的暴怒、对江山社稷可能倾颓的深切担忧,以及对伍子胥这份至死不渝的赤诚的复杂动容,最终冲垮了他所有的犹豫与权衡,化为了一声蕴含着无尽疲惫与杀意的决绝叹息。
他知道,伯嚭,保不住了。也必须……绝不能保了。
数日后,关于伯嚭的最终处置,在又一次庄严肃穆、气氛凝重的朝会上,由夫差亲自颁布。这一次,没有冗长的程序,没有激烈的争论,甚至连伯嚭的党羽,也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瑟缩在队列中,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夫差高踞于王座之上,冕旒遮面,看不清具体神色,但那透过珠玉传来的声音,却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杀伐决断,清晰地回荡在寂静得可怕的大殿中:
“太宰伯嚭,受国厚恩,位极人臣,本当鞠躬尽瘁,以报君国。然其不思报效,反而贪墨无度,蠹国害民,结党营私,罪证确凿,令人发指!更兼有私通敌越之重大嫌疑,动摇国本,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着即:褫夺伯嚭一切官职爵位,抄没其全部家产,充入国库!其本人……流放东海绝域,遇赦不赦!其族中涉案者,依律严惩,绝不姑息!凡伯嚭党羽,限三日内自首揭发,可酌情减罪,逾期严惩不贷!”
流放!东海绝域!遇赦不赦!
这冰冷的判决,几乎等同于宣判了伯嚭政治生涯乃至肉体的彻底终结!东海绝域,那是远在茫茫大海之外的荒芜岛屿,贫瘠不堪,环境恶劣至极,瘴疠横行,被流放至此者,百不存一,终其一生也难以回归故土!
曾经权倾朝野、门庭若市、连诸侯都要敬让三分的伯太宰,其庞大的政治帝国,就在伍子胥发起的这场谋划已久、证据确凿的雷霆一击之下,轰然倒塌,烟消云散,只留下无尽的骂名与一片需要漫长时日才能清理干净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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