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渠沟悟真(1/2)
青风城的早春,寒意如同跗骨之蛆,尚未褪尽,冻土却已被悄然唤醒,开始松动、变软。融化的雪水混着污泥与腐殖,在纵横交错的街巷间汇成一条条浑浊不堪的水流,如同大地渗出的污浊血液,顺着路旁深凿的排水渠沟蜿蜒而下,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汩汩声,仿佛大地在无声地叹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潮湿土腥气,这气味又与渠沟深处堆积的烂菜叶、破布和不知名腐烂杂物散发出的酸馊恶臭交织混杂,构成了凡俗市井底层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气息。远处,几个裹紧了破旧棉袄的行人,缩着脖子,步履匆匆地踩过泥泞不堪、湿滑的石板路,留下深浅不一、迅速被新泥覆盖的脚印,奔向各自或温暖或同样冰冷的归处。
凌云正蹲在街角的排水渠旁,紧抿着嘴唇,用一把锈迹斑斑、边缘磨损严重的破旧铁钩,费力地拖拽、搅动着堵塞在渠口的枯枝败叶和缠绕成一团的破布烂网。汗水混合着尘土,顺着他的额角不断滑落,在他沾满泥污的脸上冲出几道浅痕,最终滴入脚下浑浊发黑的渠水中,溅起微小的涟漪。每一次挥动铁钩,都带起一片污浊的泥浆,毫不留情地溅在他那早已湿透、紧贴在腿上的粗布裤腿上,增添新的污点。
这是他被粪场掌柜无情辞退后,辗转寻得的新活计——清理城里淤塞的排水渠沟。回想起在粪场那一个月的日子,每日肩挑着沉重刺鼻的粪桶,穿梭在臭气熏天、蝇虫乱舞的狭窄巷弄中,他心中仍不免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但这份新活计,至少不必整日与那股直冲脑门、令人窒息的粪便恶臭为伴。然而,现实很快打破了他这微弱的庆幸。渠沟里淤积的污泥黑如墨汁,粘稠厚重,混杂着腐烂的菜根、破碎的布片、不知名的秽物,甚至还有膨胀发臭的死鼠残骸,散发出的腐臭中带着刺鼻的腥气,同样令人肠胃翻腾,阵阵作呕。更无奈的是,工钱却比粪场更低廉,忙活一整天,累得腰酸背痛,也只能换来一个硬邦邦的窝头和半瓢几乎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勉强吊住性命,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果腹。
他干这份活,已经快半个月了。算上之前在粪场那不堪回首的一个月,他在青风城这社会最底层挣扎求生,已有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的艰辛、屈辱与挣扎,比他过去十六年人生里所有经历加起来,还要漫长,还要沉重,还要刻骨铭心地真实。铁钩深深勾住一团纠结缠绕的破布和烂草,凌云咬紧牙关,脸上肌肉绷紧,双臂肌肉贲张,用尽全力向后拖拽。淤泥被剧烈搅动,泛起一串串浑浊的黑色泡沫,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腥臭气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凶狠地钻入他的鼻腔。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额角的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凸起,紧握铁钩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变形。
“呼……”终于将那团散发着恶臭的污秽拖上岸边,他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呼出一口气,冰冷的、带着尘埃的空气猛地灌入灼痛的肺腑,带来一丝刺痛。他甩了甩因用力过度而酸麻颤抖的手臂,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紧握和用力而僵硬发木,仿佛被寒冬彻底冻僵的枯树枝。稀薄的阳光艰难地穿透稀疏的云层缝隙,吝啬地洒在他汗湿泥污的身上,却丝毫驱不散浸骨的寒意。他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粗粝磨人的粗布短褂,早已被渠沟里溅起的泥水浸透,湿冷沉重,如同冰片般紧紧地贴在背上,带来持续的寒意。脸上也沾满了斑驳的黑泥,几乎看不出原本肤色,只有那一双眼睛,在污垢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明锐利,深处闪烁着一种近乎倔强的不屈光芒。
路过的行人依旧会远远地避开他所在的角落,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偶尔有几句压低了嗓音却清晰可辨的议论,如同细小的冰针,飘进他早已磨出茧子的耳朵里。“看,就是那个清理渠沟的……”“啧啧,听说以前还是个修仙的呢,落到这般田地,真是作孽……”“嘘……小声点,别让他听见,谁知道这种人发起疯来……”凌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麻木的心里甚至掀不起一丝波澜。他不再像最初那样,会因为这些议论而胸膛起伏、感到愤怒或屈辱灼心。他只是更加专注地做着手里的活计,眼神沉静,将那些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和言语,当作渠沟里需要清理的淤泥,一点点用铁钩拖出、丢弃,不刻意留在心里。夜里在破庙冰冷角落的吐纳,他依旧在坚持。丹田依旧空空如也,感受不到丝毫灵气的波动,如同干涸的枯井。但他并不急躁,也无沮丧。每日那短暂的吐纳时间,更像是一种与内心深处那个尚未彻底磨灭的自己对话的方式,让他在日复一日的疲惫、麻木和困顿中,顽强地保持着一丝清醒的自我。他渐渐开始体会到,玄阳子当初所说的“磨练心性”,并非虚无缥缈的空话。这红尘俗世的磋磨,便是那最无情的磨刀石。
今日要清理的这段渠沟,是整条排水系统中最淤塞、最顽固的一段。位于城南一处不起眼的拐角处,平日里水流至此便迟滞不畅,日积月累,淤积的污泥几乎要漫到路面上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凌云已经在这里弯腰弓背、挥汗如雨地忙活了大半天,才清理出不到一半的堵塞物。渠沟很深,有近一人高,像一个张开巨口的怪兽。他需要下到狭窄、湿滑的沟底,用铁钩和简陋的木勺,将那些板结坚硬、如同化石般的淤块一点点撬松、捣碎,再艰难地传递到地面。此刻,他正站在沟底,脚下是没过脚踝、冰冷粘稠的污泥,弯腰用铁钩奋力撬动一块牢牢粘在沟壁上的顽固淤泥。那淤泥又黑又硬,混杂着碎石、碎骨和难以辨别的杂物,异常顽固,仿佛生了根。他屏住呼吸,全身力气灌注双臂,猛地向后一拽!“啪!”铁钩终于带着一大块污泥从沟壁上挣脱出来,但巨大的反作用力也让他身体骤然失去平衡,脚下顿时一个踉跄!沟底的淤泥又湿又滑,如同抹了油,他根本无法稳住身形!“不好!”凌云心中警铃大作,暗叫一声,下意识地想伸手抓住身边滑腻的沟壁。可沟壁上早已长满了湿滑粘腻的青苔,根本无处借力!他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毫无控制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闷响,他结结实实、毫无缓冲地摔进了渠沟最深、最污秽的那片污泥洼里!
那是一片积攒了不知多久、沉淀了无数污秽的淤泥,黑得发亮,粘稠得像化不开的浆糊,散发着死亡般的恶臭。冰冷、湿滑、令人窒息的恶臭污泥,瞬间将他整个吞没!从头顶的发丝到脚底的趾缝,每一寸皮肤,每一缕衣衫,都被这污秽至极的粘稠包裹、浸透。污泥蛮横地钻进他的口鼻,呛得他眼前发黑,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如同吞下烧红的炭块,火辣辣地疼,充斥着令人作呕到极致的腥臭味。他想挣扎着爬起来,四肢却在粘稠厚重的污泥中徒劳地搅动,越是用力蹬踹、推拒,身体就陷得越深。污泥如同有生命的活物,顺着衣领、袖口、裤管,疯狂地往衣服里钻,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冷滑腻、如同无数只冰冷蛆虫在爬行蠕动般的恶心触感,仿佛有无数只来自地狱的冰冷之手在拉扯他、拖拽他,要将他彻底拽入深渊。“咳咳……咳……”他咳得撕心裂肺,五脏六腑都似乎要翻腾出来,眼泪和鼻涕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与脸上、口鼻里的污泥混在一起,污浊不堪,狼狈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几个在附近追逐打闹的孩童恰好经过,看到了沟底这惊人的一幕,立刻兴奋地围了上来,趴在渠沟边缘的硬土上,拍着手,爆发出刺耳的哄笑声。“哈哈哈!快看!掉泥坑里了!掉泥坑里了!”“哈哈哈!快看他那样子,像个泥猴!像个大泥猴!”“臭死了!臭死了!离远点!”他们一边肆无忌惮地大笑,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土块,朝着沟底那个在污泥中挣扎的身影用力扔去。“小杂种!”“活该!臭死你!让你清理这么臭的东西!”石子土块噼里啪啦地落在凌云的背上、头上、肩上,虽然力量不大,砸在身上也不算太疼,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在他那颗饱经摧残的心上。屈辱感,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比口鼻里的恶臭,比身体的冰冷僵硬,更加让他窒息,更加让他难以忍受!
他是凌云!是曾经身负九窍玲珑心、光芒万丈的青云宗少宗候选!是曾有望登临绝顶、俯瞰众生的天之骄子!可现在,他却像一头肮脏的猪,一头在泥坑里打滚的猪,被一群懵懂无知、最卑贱的凡俗孩童,如此肆无忌惮地、毫无怜悯地嘲笑和羞辱!一股焚尽理智的熊熊怒火,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地从他的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炽热的岩浆几乎要冲垮他最后一丝清明!他想怒吼!想咆哮!想立刻爬上去,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狠狠教训一顿!让他们尝尝痛苦的滋味!
可是……他徒劳地看着自己深陷在粘稠如胶的污泥中的四肢,感受着那无处不在、沉重无比的粘滞阻力,每一次挣扎都换来更深的陷落。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箍,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一条最卑微的蛆虫,在这肮脏污秽的污泥沼泽里,做着无用而滑稽的挣扎。“呵……呵呵……”凌云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在空旷寂静的街角回荡,显得格外诡异。他的笑声,让那些正扔得起劲的孩童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加响亮、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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