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荆襄夜泊,纤夫血(2/2)

“去。”林夙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陈五揣药去了。韩青憋了许久,终于低吼:“大人!就眼睁睁看他们这般糟践人?!”

林夙看向漆黑江面,良久,道:“你看那周把头,凶恶否?”

“自然!”

“他也不过是条狗。”林夙声音冷澈,“抽在他手里的鞭子,真正的柄,握在漕帮香主手里,握在能用‘损耗’名目贪墨朝廷漕银的官员手里,握在能定下这‘夜纤’规矩的人手里。今晚我们杀了周把头,明日会有李把头、王把头。船上那货主,或许也正被更大的商号压榨利润。”

他转头看韩青:“愤怒有用,但不够。得知道该对谁愤怒。”

约莫两刻钟,陈五带回一人。

正是那黥面壮汉。他脸上鞭伤已草草敷了药,浑身泥血,却坚持要来道谢。

“小人周铁骨,谢先生赠药。”他在船头跪下,声音沙哑如磨砂,“刘老爹缓过来了,命是先生给的。”

林夙扶起他:“举手之劳。壮士脸上黥印,可是军籍?”

周铁骨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狼般的警惕与悲愤:“先生……如何得知?”

“刺配‘忠’字于颊,乃边军逃兵或犯重律者专用。”林夙平静道,“我观壮士刚才夺鞭手法,有军中擒拿痕迹。”

周铁骨默然良久,惨笑:“先生好眼力。小人原是凉州卫边军什长。弘毅十一年,上官克扣饷银,弟兄们饿得拉不开弓。我去理论,反被安了个‘煽动闹饷’的罪名,刺配荆南……途中逃脱,流落至此。”

凉州卫。林夙心中微动,正是他刚离开的地方。

“克扣饷银的上官,是谁?”

周铁骨咬牙:“当时的督粮参军……姓胡。”

胡万才。林夙眼底寒意一闪。这条线,竟在此处接上了。

“先生赠药之恩,铁骨无以为报。”周铁骨抱拳,“只劝先生,速离此地。周把头心眼比针小,今夜我顶撞他,他必报复。恐牵连先生。”

林夙却问:“若我请你做向导,走完荆江段水路,酬金五两,干否?”

周铁骨愣住:“先生,这……”

“我需要一双熟悉此地黑白两道的眼睛。”林夙直视他,“也需要一个知道边军疾苦、见过底层血腥的人。你,敢不敢?”

周铁骨胸膛剧烈起伏。火光映着他脸上狰狞黥印与新鲜鞭痕。许久,他重重跪地,磕头:

“小人烂命一条,蒙先生看得起。从此鞍前马后,刀山火海——但凭驱使!”

不是为五两银子。是为那包伤药里,仅存的一点“把人当人”的尊重。

雾中启航,诗祭亡魂

当夜,林夙未再眠。

他于船舱灯下,铺纸研墨。周铁骨所述边军克饷、漕夫血泪,与文谦所言父亲被“明码标价”,在脑海中交织轰鸣。

提笔,蘸墨,笔锋如刀,剖心沥胆:

《夜泊荆江闻纤夫号子有感》

浊浪吞星月,号子裂寒空。

百丈缆索血,一步一鬼雄。

官仓硕鼠肥,边塞饿殍穷。

谁解盘中粟,尽是人骨融?

安得劈浪剑,斩断吸血管?

重定漕运法,万夫展笑容!

诗成,掷笔。

墨迹淋漓,怒意磅礴,再无半分“藏锋”。

天色微明时,浓雾锁江。

林夙命船家提前启航,避开可能到来的麻烦。

乌篷船滑入雾中,很快消失。

经过昨夜那片荒滩时,隐约听见哭声——刘老爹终究没熬过去,尸体被草席一卷,抛入江中。周把头骂骂咧咧,催促活人继续拉纤。

周铁骨立于船尾,朝着哭声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眼眶赤红,却无泪。

“看清了?”林夙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

“……看清了。”

“记住这恨。”林夙声音很轻,却像烙铁,“但要恨对地方。”

船入雾霭深处。

前方,荆江第一险滩“鬼见愁”的咆哮声,已隐隐传来。

而林夙袖中,那首墨迹未干的诗,沉甸甸的,像一枚火种,又像一副枷锁。

他知道,这只是南行万里,所见的第一处血色。

而这血色,必将浸透他此后的每一寸路途,最终,化作他心中那杆“新秤”上——最沉、最烫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