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洞庭烟雨 渔歌孤愤(2/2)

“如果不用老爷答应,也不用官府出面呢?”林夙声音很轻,“比如,自己动手,清理一段淤塞的河道,引淡水辟出几亩薄田?比如,和那些同样被老爷们欺压的汉民穷户联手,一起向官府请求修一条公用的水渠?”

阿岩愣住了,这想法显然超出他以往的认知。他想了想,摇头:“我们人少,打不过。汉人……也不信我们。”

“信,是处出来的。”林夙站起身,“我在此地还会停留几日。你若有意,可带你们峒里能主事的人,以及湖边愿意讲道理的汉民穷户,明晚子时,到西面那个废弃的龙王庙一见。不谈争斗,只谈……怎么一起活下去。”

阿岩将信将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划着小船消失在芦苇荡中。

杜衡低声道:“大人,此事牵涉土汉之争,极为敏感。官府向来‘以汉制蛮’,若知道我们私下联络苗民……”

“正因敏感,才需有人做。”林夙望着浑浊的湖水,“你没发现吗?压迫苗民的汉人地主,和压迫汉人渔民的‘老爷’,往往是同一批人。他们的敌人不是彼此,是那些吸血的蛀虫。若底层汉蛮能看清这点,或许……”

他没说完。蒋把式却接口:“或许就能抱成团,让那些老爷们睡不安稳。”

林夙看了蒋把式一眼,老河工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是夜,泊于一处荒僻河湾。

细雨悄至,敲打船篷,沙沙作响。林夙在舱内,就着油灯,翻阅蒋把式带来的几卷泛黄的洞庭水系图。图上标注着前朝修建的堤堰、水闸、沟渠,大多已荒废。

“这是青龙堰,三十年前垮了,一直没修。”蒋把式指着图上一处,“下面三个村子,年年被淹。这是白鹤渠,被上游李家庄子强行改了道,现在只灌他一家田,下游千亩地都旱着。”

他叹口气:“水利水利,利字当头。谁有权势,水就往谁家流。剩下的,就听天由命。”

林夙手指划过那些废弃的工程,忽然问:“若有一笔钱,不多,但够买材料;有一批人,不多,但肯出力。蒋老伯,依你看,先修哪里,最能救急,也最能……让人看见希望?”

蒋把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他盯着地图看了许久,手指重重一点:“这儿!小镜湖的泄水闸!闸口不大,但关键。闸一修好,湖边三百多亩被淹的洼地就能排干,来年春就能垦出来!而且这活儿不复杂,老汉我就能带人干!”

“需要多少钱?多少人?多少时间?”

“钱……最少八十两。人,三十个壮劳力,干半个月。材料现成的,这附近山上有石料,湖边有芦苇可以编筐固土。”

林夙沉吟。八十两不是小数目,但并非拿不出。三十个劳力……阿岩的苗民,加上湖边被压迫的汉民贫户,或许凑得齐。

“若真能成,这三百亩地如何分?”

蒋把式一愣:“自然是……谁垦归谁?”

“不。”林夙摇头,“归公。由出工出力的人共同持有,按劳分田,立契为凭。且定下规矩:此田永不典卖,只传子孙自耕。若有人想退出,田由公中回购,再分予新出力者。”

蒋把式张大了嘴,这想法太离经叛道。“这……这从未有过……”

“正因为从未有过,才要试试。”林夙目光沉静,“蒋老伯,你说,那些被淹了田的农户,那些无田可种的苗民,是愿意继续给老爷们当佃户,交七八成的租子,还是愿意自己出把力气,换一块永远属于自己的田?”

蒋把式呼吸粗重起来,他盯着油灯的火苗,良久,猛地一拍大腿:“干!老汉我这条命,早就卖给洞庭湖了!临死前,能看到这么一出,值了!”

舱外,雨声渐密。

林夙推开小窗,寒意混着水汽涌入。黑暗的湖面上,隐约有几点渔火飘摇,像绝望中不肯熄灭的眼睛。

他想起日间阿岩眼中的警惕与渴望,想起汉民渔民骂声下的麻木与贫穷。

水害,疾苦,土汉之争……表象之下,是一样的求生欲望,是一样的被剥削的愤怒。

或许,治水之道,不在垒多高的坝,而在疏浚人心的淤塞。

他提起笔,在随身手札上写道:

“洞庭所见,水害有三:一曰天雨无常,二曰水利失修,三曰人心壅塞。天灾易御,人祸难除。今欲疏水,先疏人心;欲修堤堰,先筑公义。小镜湖之试,或可为一粒种子。”

写罢,他吹熄油灯。

黑暗中,雨声铺天盖地。

而一个微小却坚实的计划,已在湿冷的船舱里,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