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龙王庙会 泥手盟心（2/2）

“第四条：遇外侮，共御之；有内争，三人共决之。若叛盟投敌，侵吞公产——”林胥目光一寒，“共逐之，所持田亩工分，尽数收回。”

条款简单，却直指核心：公平、透明、共担。

蒋把式第一个上前，用炭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自己名字，按下手印。阿岩的叔叔第二个，苗名汉译，笔画生疏却郑重。陈老栓第三个，手抖得厉害，印却按得最深。

一个接一个。名字、手印，鲜红的、泥黑的，在粗纸上蔓延。

最后轮到林夙。他写下“林夙”二字，按下手印。

纸被小心卷起，塞进一个竹筒，埋进龙王庙正中的石板下。

“今日之事，出此庙，不入六耳。”林夙沉声道，“明日辰时，小镜湖破土。蒋老伯掌总，阿岩叔带人采石，陈老栓组织编筐运土。周铁骨——”他看向身后，“你带两个兄弟，在外围警戒，防人刺探。”

众人低声应诺，眼中燃着火光。

三日后的黄昏，小镜湖。

闸基已经挖开，条石从后山一块块运来。苗民和汉民混在一起，赤膊挥汗，号子声整齐划一。起初的隔阂，在共同的劳累和蒋把式的笑骂中，渐渐消融。吃饭时围坐一起，分食着简单的糙米饭和咸鱼，竟也开始互相递水，说几句生硬的玩笑。

林夙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看着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杜衡悄步走近，低声道：“大人，王家庄子那边有动静。王老爷去了趟县衙，回来后就派了两个家丁在湖边转悠，被周铁骨惊走了。”

“意料之中。”林夙并不意外，“八十两银子的物料动静不小，瞒不过地头蛇。县衙那边呢？”

“按您的吩咐，给县衙户房那位不得志的刘书吏送了二十两银子，另附了一封‘陈情书’，讲明我等自发集资修葺废弃水利、垦殖荒泽的‘义举’，恳请衙门‘备案嘉许’。”杜衡嘴角微翘，“刘书吏收了钱，答应将文书‘留中’，暂不上报，也默认我们‘试垦’。不过他说，王老爷若闹上去，他压不住。”

“够了。”林夙点头，“有这二十两和‘备案’的由头，短期内县衙不会主动来管。王老爷那边……他理亏。那地荒了三十年，他早放弃了。如今见有人动，无非想讹一笔。让周铁骨盯着，他若真敢动人，就把事情闹大——让湖边所有苦主都去县衙喊冤，把他强占水道、逼民为佃的烂事抖出来。”

“是。”

夕阳西下，湖面泛起金红。闸口已初见雏形。

阿岩满身泥浆跑过来，脸上带着罕见的笑容：“林先生！第一层石头砌稳了！蒋爷爷说，再有三五天，闸就能合龙！”

林夙拍拍他肩膀：“辛苦了。告诉大家，今晚加餐，有肉。”

阿岩重重点头，跑回去，用苗语大喊了几句。工地上爆发出欢呼声。

陈老栓佝偻着背走过来，老眼湿润：“林先生……老汉我活了六十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事。苗人汉人，一起流汗，一起吃饭……像做梦。”

“不是梦。”林夙望着那些在夕阳下忙碌的身影，“陈老爹，您记住今天。这世上没有天生的仇人，只有被挑唆的穷苦人。当大家发现，彼此的敌人其实是同一个，拳头就该朝一处使了。”

陈老栓喃喃重复着，蹒跚走回人群。

杜衡轻叹：“大人，此事若成，恐如星火。”

“要的就是星火。”林胥目光深远，“这闸，不仅排湖水，也在排人心里的淤塞。这三百亩公田，不仅产粮食，更产‘规矩’。让这些人亲眼看到，不靠老爷，不靠官府，凭自己的手和共同的规矩，也能挣出一条活路——这比什么说教都有力。”

夜色渐合，工地上点起了篝火。

肉香混着米饭的蒸汽，在湖风里飘散。劳累一天的人们围坐火边，虽然疲惫，眼中却有光。不知谁先哼起了湖区的渔歌，调子苍凉，却渐渐有人应和。苗民那边也响起了山歌，声音清越。起初各唱各的，后来竟隐隐交织在一起，在这片即将获得新生的土地上，回荡不息。

林夙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站着。

周铁骨默默递过一个烤热的红薯。

“铁骨，你说，我们能走到哪一步？”林夙忽然问。

周铁骨啃着红薯，含糊却坚定：“大人指哪，铁骨打到哪。这些人……他们现在眼里有光。有光，就死不了。”

林夙咬了一口红薯，甜的，烫的。

是啊，有光，就死不了。

这微小的、在洞庭湖边燃烧的光，或许有一天，真能燎原。

他抬头，夜空无月，星河低垂，浩瀚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微不足道却石破天惊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