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南岭雾霭 知音尺素(2/2)

陈伯连忙摆手,脸上露出庄稼人般的实在笑容:“先生可别这么说。老汉我就是个跑船认水路的,字是一个不识,但山看眉眼,水听声响,地气闻味道,这些土法子倒是懂些。沈相公把书上要紧的念给老汉听,哪里山势险、哪里水脉乱、什么时节容易起什么雾,我或许能对上号,说道说道。”

“如此甚好。”林夙点头,“沈兄,便劳你与陈伯多多配合。”

林夙走到溪边,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寒意刺骨,神思愈清。

他该如何回应?

他走回石旁,对沈砚道:“取纸笔来。”

铺纸,研墨,提笔。略一沉吟,落笔写下:

“苏小姐雅鉴:

南岭雾重,忽奉瑶章,展读之际,如见故人。殷殷之意,恳恳之言,林某感念于心,谨领嘉惠。

所示三事,皆关要害,已铭记慎思。风物指南,香药随身,雪中送炭,惠我实多。小姐慧心兰质,林某拜谢。

‘先忧后乐’,本士人分内之事;踽踽南行,亦戴罪应有之途。承蒙小姐以‘孤烛’相喻,惭愧之余,惟惕励奋发,庶几不负相识一场,亦不负小姐远道赠言之谊。

闻听佳期已近,门第谐和,此乃人生善美之缘。林某远在瘴乡,无以奉贺,惟愿小姐:

于归宜室,岁月静好;

兰心蕙质,常驻芳华;

纵处闺阁,亦能明心见性,安乐自在。

山河辽阔,尺素难传。此去阳朔,万里烟瘴,林某当如小姐所嘱,珍重此身,徐徐图之。倘他日微志得申,天下或有稍安之象,想必清风明月,亦会将此消息,吹送至岳州楼头,湘水之畔。

临别仓促,无以回赠。偶得南行途中几句残诗,未足言志,聊表存念:

‘南行不觉远,孤影入瘴云。

但存心一寸,可照山河魂。

莫道知音稀,天涯有清闻。

珍重加餐饭,共此月一轮。’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万望珍重。

林夙 于南岭雾中 拜复”

他未用绮语,未越分寸。谢其助,应其知,祝其福,明己志。最后那八句五言,前四句言志,后四句慰心,“共此月一轮”,是精神知己隔空相望的全部温柔与克制。

信仔细封好,唤杜衡近前:“设法将此信,稳妥送至岳州通判府苏小姐处。不急,稳妥为上。”

杜衡双手接过,肃然应诺。

做完这一切,林夙感到心中那抹温热的沉郁并未消散,却沉淀下来,化为了更坚实的力量。他失去了一位可能的红颜知己,却真正收获了一位精神上的同道。这份情谊,因克制而永恒,因理解而珍贵。

“好。”林夙点头,目光扫过围拢的众人——周铁骨、杜衡、陈伯、阿水、沈砚、石头,以及另外几位一路相随的流民汉子。

每一张脸上都有倦色,却也都有一种逐渐清晰的、愿意随他走下去的坚定。

“前路或许更难。”林夙平静道,按了按怀中那册《风物略》,“但有诸位同行,有远方友人挂怀,有手中未竟之事——”

他顿了顿,望向南岭深处那吞没一切的雾霭。

“林某心中,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踏实。”

“收拾收拾,半炷香后动身。”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如一条伤痕累累却脊骨不屈的长蛇,钻进南岭无尽的绿色与雾中。

林夙走在队伍中段,背脊挺直。他将那一份初萌即止的情愫,与那些沉重的责任、未竟的理想一起,妥帖安放在心底最深处,化为前行的薪火。

山风过耳,隐约带来远处瑶寨圩市的模糊人声,与更深处——阳朔方向——那未知的、沉重的、却又必须直面的一切气息。

岳州,洞庭湖畔,绣楼。

苏晚晴收到了那封辗转而来的回信。

她屏退侍女,独坐窗前,小心拆开。读至“共此月一轮”时,她久久凝视那几行字,唇角渐渐浮起一丝极淡、却极为明亮的笑意。眼中似有水光一闪,旋即被轻轻眨去。

她将信纸仔细折好,与那本自己亲手誊抄、却已送出的《岭南风物略》底稿,并排放入了梨木妆匣最底层。

然后,她走到琴案前,坐下,素手轻抚琴弦。

曲风绵绵,清清泠泠,自指间流淌而出,飘出绣楼,融入洞庭浩渺的烟波里。

琴声中有知音相遇的欣喜,有别离的怅惘,更有一种遥相呼应的懂得与释然。

知音者,何必在身旁。

山河为证,明月同天,足矣。

南岭雾霭深处,林夙似有所感,回头北望。

但见千山重叠,雾锁重关。

唯有怀中书册的墨香,与腰间锦囊的艾草苦味,在湿冷的空气里,袅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