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夜遁荒岭 矿工血证(2/2)
“你会死的。”杜衡沉声道。
“我早就该死了。”矿工眼神空洞,“三个月前,我婆娘病重,借了土司三斗米……还不上,就被抓到矿上……上个月,我儿子去矿上找我……也被抓进去了……才十三岁……”
他声音哽咽,却死死憋着不哭出来:“老爷……您要是真能管这事……求您……以后要是有机会……去矿上……找找我儿子……他叫阿诺……左耳后有块胎记……”
林夙看着他,缓缓点头:“我答应你。”
矿工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撕下自己破烂的衣摆,用牙齿配合右手,将肿胀的左腿死死捆紧,然后抓起一根粗树枝当拐杖,颤巍巍站起来。
“跟我来。”
他领头,一瘸一拐地向石林东北角挪去。每一步都疼得额头冒汗,却死死咬着牙不出声。
刀老三在前探路,周铁骨断后。队伍在石林中悄无声息地移动。
东北角果然有条被藤蔓半掩的小径,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入口处挂着几根枯藤伪装的绊索——是猎户防野兽的简易陷阱。
“就这里。”矿工喘着粗气,靠在一块石头上,“顺着小路走……三里外有个猎人木屋……平时没人……可以躲到天亮……”
远处,追兵的火光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踩断枯枝的声响。
“快走。”矿工推了林夙一把,自己却转身,面向来路,“我在这儿……等他们。”
林夙深深看他一眼,不再犹豫:“走!”
众人依次钻入小径。林夙是最后一个,他回头时,看见那矿工单薄的身影拄着树枝,站在石林阴影中,像一尊快要碎裂的石像。
小径崎岖难行,但确实隐蔽。走了约莫一刻钟,身后忽然传来怒喝和打斗声,很快又变成惨叫——不是矿工的,而是追兵的。
接着是更多脚步声、喝骂声。
然后,一声沉闷的坠响。
再然后,是漫长的寂静。
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压抑的哭泣——不知是风穿过石缝的声音,还是谁的魂灵在哭。
队伍沉默地走着,没人说话。
沈砚忽然低声念了句什么,林夙听清了,是杜甫的《石壕吏》: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念到一半,沈砚哽住了。
又走了约莫两里,前方密林间果然隐约露出一角木屋的轮廓。很简陋,用原木和茅草搭成,门虚掩着。
刀老三谨慎地靠近,侧耳倾听片刻,才轻轻推开门。
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破木床、一个熄灭的火塘、墙角堆着些干柴和兽皮。空气中有淡淡的霉味和烟熏味。
“安全。”刀老三示意众人进来。
周铁骨最后进门,将门仔细掩好。陈伯立刻在火塘中生起一小堆火——柴是干的,火光亮起的瞬间,每个人都松了口气,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阿水蜷在火边发抖,陈伯将他搂进怀里。沈砚摊开湿透的书箱,将里面的书册一页页小心分开晾晒。杜衡清点着剩余的干粮——糍粑泡了水,已经糊成一团。
林夙坐在火边,看着跳跃的火苗。
瑶人矿工最后推他那一把的力度,还在肩头留着余温。那声坠响,在他耳中反复回荡。
刀老三靠坐在门边,擦拭着砍刀,忽然开口:“那人活不成了。”
“我知道。”林夙说。
“但他给我们争取了时间。”刀老三抬头,“追兵要处理尸体,要搜查石林,天亮前追不上来。”
“天亮了怎么办?”
“天亮了……”刀老三看向窗外浓重的黑暗,“就看咱们能不能在他们之前,赶到阳朔了。”
屋里沉默下来,只有火堆噼啪作响。
许久,林夙从怀中取出那块在圩市买的、泛着暗绿色的矿石。在火光映照下,石头表面的晶体折射出诡异的幽光。
雷火种。
银屏山。
黑衣私兵。
汉人老爷与瑶人土司的勾连。
还有那个左耳后有胎记、名叫阿诺的十三岁少年。
这些碎片在他脑中旋转、碰撞,逐渐拼凑出一幅血腥而庞大的图景。这图景的背后,恐怕不只是地方豪强贪腐那么简单。
苏晚晴信中的预警,赵皓密信中的杀意,此刻都有了更具体的指向。
“刀兄弟,”林夙忽然问,“你可知阳朔县衙,现在是谁主事?”
刀老三想了想:“县令姓孙,是个老油子,据说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实际管事的应该是县丞和典史。具体是谁……我不清楚,但听说去年换了人,是上面直接指派的。”
上面直接指派。
林夙摩挲着手中的矿石,眼神渐深。
阳朔,这个他名义上的贬所,恐怕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正等着他这只“瓮中之鳖”自己走进去。
火光照亮他半边脸庞,明暗交错。
窗外,山林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凄厉而苍凉。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