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破晓抵阳 冷衙寒灶(2/2)
陈伯点头:“租了巷子尾一处小院,两间屋,够住。房东是个孤寡婆子,话少,不打听。”
“可有人留意你们?”
“进南门时,守卒随便看了眼路引就放行了。”沈砚低声道,“比东门松得多。”
刀老三要了壶粗茶,给每人倒了一碗,才开口:“我打听过了。孙县令确实病了,但没到不能见人的地步。县衙如今是吴典史和赵主簿把持。赵主簿是本地赵家的远亲,赵家……跟桂林府那边关系匪浅。”
“赵家?”林夙想起湘西密信上那个“赵”字。
“阳朔三大户,赵、李、韦。赵家生意最大,有盐铺、米行,还管着往桂林送药材山货的买卖。”刀老三顿了顿,“李家是瑶人土司旁支,韦家……听说跟矿上有关。”
“矿上?”林夙抬眼。
“银屏山那边,明面上是官府封了的废矿,但私下里一直有人进出。”刀老三声音压得更低,“守矿的不是衙役,是赵家养的护院,还有……黑衣卫。”
“黑衣卫?”
“都指挥使司下面的私兵,穿黑衣,带制式兵器,专干脏活。”刀老三疤痕脸抽动一下,“这些人,不好惹。”
茶铺外传来脚步声,杜衡匆匆进来,脸色凝重。
“先生。”他坐下,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摊开——里面是几块发黑的、坚硬的饼,还有一小块咸肉,“米价涨了,比岳州贵四成。盐更贵,这巴掌大一块咸肉,要三十文。炭火也缺,说是今年矿上要得多,市面上的好炭都被收走了。”
“矿上要炭?”林夙皱眉。
“打铁、冶炼都要炭。”陈伯道,“若真在挖‘雷火种’,更需大量炭火提纯。”
林夙沉默片刻,问杜衡:“可打听到县衙后第三条巷子的铁匠铺?”
“打听了。巷子最里头,门脸很小,挂着个破铁环当招牌。铺主姓莫,是个独臂老汉,脾气怪,平时只接些修补农具的零活,生意冷清。”杜衡顿了顿,“但我路过时,看见铺子后院烟囱在冒烟——这个时辰,不该生火打铁。”
林夙看向刀老三:“刀兄弟可知此人?”
刀老三摇头:“没打过交道。但独臂铁匠……倒是听过传闻。说是十年前从北边来的,手艺极好,曾给卫所打过一批腰刀,后来不知怎的断了条胳膊,就窝在巷子里不出头了。”
“北边来的……”林夙若有所思。
“先生要去见他?”杜衡问。
“不急。”林夙将粗茶一饮而尽,“先回衙门。典史该送文书来了。”
回到县衙廨舍时,吴有德果然已派人送来一叠文书,整整齐齐码在桌上。旁边还放了个小布袋,里面是县丞的官印和几把钥匙。
林夙坐下翻阅。文书多是近日的粮赋征收记录、徭役派发名册、盗匪缉捕通报,还有几份桂林府下发的例行公文。看似齐全,但细看便知都是表面文章——粮赋账目模糊,盗匪通报语焉不详,桂林府的公文更是些不痛不痒的官样文章。
真正的要害,比如银屏山矿的记录、县库收支明细、三大户的田产税册,一概没有。
“滴水不漏。”杜衡冷笑。
林夙却拿起最底下那份泛黄的纸——是阳朔县的地理舆图,绘制简陋,但标出了山川、村落、道路。他的手指落在县城西侧四十里处,那里标着小小的“银屏山”三字,旁边画了个圈,注了一行小字:“旧矿,封禁”。
“旧矿……”林夙指尖轻点那个圈,“封禁之下,不知埋着什么。”
窗外天色渐暗,暮色四合。
周铁骨抱了些干草回来铺床,杜衡用仅有的炭生起一小盆火,屋里总算有了点暖意。沈砚在灯下整理沿途记录,陈伯带着阿水去小院生火做饭。
林夙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县衙后那片逐渐被夜色吞没的民居。
第三条巷子,最里头铁匠铺,独臂莫姓老汉。
跛足老汉特意指引,必有深意。
他摸了摸怀中那块暗绿色的矿石。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
远处,隐约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戌时了。
夜雾渐起,笼罩这座边陲小城。
而在城南某处深宅大院里,灯火通明。
典史吴有德躬身站在堂下,主位上坐着个锦衣中年人,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
“人到了?”
“到了,已安顿在廨舍。”吴有德小心道,“随行三人,一个护卫,两个像是文吏。另外还有几个分开入城的,在衙后巷子租了院子。”
“京里来的,就这点阵仗?”中年人轻笑,“看来赵二公子多虑了。”
“赵主簿,此人虽落魄,但毕竟是京官贬下来的,又有那篇《岳阳楼记》的名声,不可小觑。”吴有德提醒。
赵主簿——赵文廷,放下茶盏,眼神转冷:“有名声又如何?到了阳朔这地方,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孙老头装病不出,衙门上下都是咱们的人,他一个光杆县丞,能翻起什么浪?”
“那……矿上的事?”
“照旧。”赵文廷淡淡道,“桂林卫的雷百户不是带了人过来么?让他们‘关照关照’这位林大人,别让他到处乱走。尤其是……西边。”
“下官明白。”
“至于那个铁匠铺的独臂莫……”赵文廷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盯紧些。十年前没死成,算他命大。要是敢跟姓林的勾连,这次就别想留全尸了。”
“是。”
吴有德退下后,赵文廷独自坐在堂中,手指轻敲桌面。
窗外夜色浓重,如化不开的墨。
而在县衙那间冰冷的廨舍里,林夙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他睁着眼,听着窗外风声。
阳朔的第一夜,漫长而寒冷。
但有些火种,正是在最冷的夜里,才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