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奠基(1/2)

顾清霜的呜咽,初时压抑,如受伤的幼兽在喉间滚动,但很快,那压抑便被积攒了数月的,足以将人彻底淹没的悲怆与绝望冲垮。

她趴在冰冷的地上,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什么体面,放声大哭。

哭声嘶哑,破碎,不似人声,更像是从灵魂深处撕扯出的,血淋淋的哀嚎。

“我娘说我……说我脏……呜呜……问我怎么不去死……问我为什么还要活着……说我活着就是个笑话……是个脏东西……”

她的双手死死地抓着地上的泥土,指甲因为用力而崩裂,渗出的血混进泥里,她却浑然不觉。

那具因为饥饿和伤痛而瘦弱不堪的身体,在剧烈的抽泣中,抖得像风中最后一片残叶。

周围的士兵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他们敬畏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墨神”,不知道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明,会如何处置这个在神前失仪的女人。

霍天生没有动。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她在地上翻滚,看着她将所有的痛苦、羞辱和自我厌恶,都宣泄出来。

直到那哭声渐渐力竭,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才缓缓走下高台。

“都退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蔡鸣等人立刻躬身退后,远远地散开,不敢再靠近分毫。

整个祭台前,只剩下了他和蜷缩在地上的顾清霜。

霍天生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与趴在地上的顾清霜,视线第一次处于了同一个水平线。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他只是一个,蹲在地上,看着另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人。

“你母亲,在骂你之前,哭了多久?”

霍天生问,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顾清霜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头,那双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和错愕。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

“她……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她下意识地回答。

“她为什么哭?”

“她……她觉得我丢了顾家的脸面……辱没了门楣……”

“不。”

霍天生打断了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她是在哭她自己。哭她努力半生,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哭她引以为傲的门楣,在乱兵的屠刀面前,连一张纸都不如。”

“她不是在骂你,她是在骂她自己的无能为力。当一个人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极度愤怒和绝望时,便会疯狂地攻击离自己最近的,最爱的人。”

“因为那是她唯一还能伤害的东西。”

顾清霜彻底呆住了。她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母亲临终前那句恶毒的咒骂。

霍天生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那个被仇恨和自我厌恶封死的阴暗角落。

“你以为,你活下来,是因为你贪生怕死,不知廉耻?”

霍天生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

“你错了。你看你的手。”

顾清霜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早已不成样子的手,瘦骨嶙峋,指甲里全是泥和血。

“你的掌纹,生命线深长,绵延不绝,此为长寿之兆。但你的事业线,却在中断之后,又以更深的形态向上延伸,这叫绝处逢生。你的情缘线驳杂,却在末端有一颗朱砂痣若隐若现,主苦尽甘来,必遇贵人。”

他用的,是道教学院相术课上最基础的观人术,说的也是些模棱两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江湖话术。可这些话,从他这个“神明”口中说出,便成了金科玉律,成了命运的判词。

“你之所以能活下来,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你的命,比你想象的要硬得多。你的心里,藏着一团火,一团不甘心的火。你哥哥死了,你父亲死了,你母亲也死了,可你没有死。因为你知道,你要活着,你要亲眼看着那些陷害你家的人,那些凌辱你的人,一个个得到应有的报应。这股不甘,这股恨意,才是你活下来的真正原因。”

“我……”

顾清霜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的内心,将那些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最隐秘的想法,血淋淋地呈现在了阳光下。

“错的,从来都不是你。”

霍天生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温度。

“被刀砍伤,是刀的错,不是血肉的错。被野兽啃噬,是野兽的错,不是猎物的错。错的是这个世道,是那些施暴的人。你唯一的错,就是太弱了。弱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却无能为力。”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干净的,洗得发白的布手帕,递了过去。

顾清霜看着那方手帕,又看了看眼前这张离自己很近的,轮廓分明的脸。

这张帅到令她心动的脸上,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可就是这份平静,让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在指责她,唾弃她,连她最亲的母亲都骂她脏。只有他,只有这个被众人奉为神明的男人,告诉她,你没有错。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她冰冷的心底涌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那感觉,比躺在最温暖的被窝里,还要舒服。

顾清霜颤抖着,接过了那方手帕。

入手,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

她没有用它来擦眼泪,而是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死死地攥在手心。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霍天生,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额头重重地磕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这一次,不是为了报恩,也不是为了求一个栖身之所。

这一次,是献祭。

她将自己破碎的灵魂,残破的尊严,连同那颗在绝望中挣扎的心,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眼前这个,将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的神。

“清霜,明白了。”

她的声音,不再有半分哭腔,只剩下一种淬炼之后的平静,和一种足以燃烧一切的狂热。

“从今往后,清霜这条命,就是墨神的。墨神指向何方,清霜,便杀向何方!”

霍天生看着她,知道这颗棋子,已经彻底为他所用。

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神明该有的淡漠。

“起来吧。去把脸洗干净,换身衣服。我的身边,不需要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弱者。”

“是。”

顾清霜站了起来,她的身形依旧单薄,但那双眼睛里,已经重新燃起了光。

在霍天生的雷霆手段和“神力”加持下,墨家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恢复着生机。

他将墨家军分成了三支大队。

蔡鸣为“玄武卫”队长,负责村庄的日常巡逻与警戒。陶孔为“白虎卫”队长,负责所有人的军事操练。吕台则为“青龙卫”队长,负责后勤、屯垦与基建。

他颁布了墨家村的第一条铁律:卫生。

他亲自设计了“卫生队”,由十几个在瘟疫中活下来的,对污秽有着切身体会的妇人组成。

她们的权力极大。

每日在村中巡视,任何人,只要被发现随地吐痰、乱扔垃圾,轻则罚去清扫茅厕三天,重则当众鞭笞十下。

起初,一些从山匪收编过来的粗野汉子,对此不屑一顾。直到有两人因为屡教不改,被陶孔亲自绑在祭台前的木桩上,结结实实地抽了十鞭子,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自此,整个墨家村,再也看不到一片纸屑,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村庄的防御工事,也在吕台的带领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霍天生画出图纸,利用杠杆和滑轮的原理,指导村民在村口挖下了数丈深的陷坑,上面铺上伪装,又在村庄四周,建起了高高的木质围墙和箭塔。

军备的打造,也提上了日程。

他改进了土法炼铁的高炉,加入了焦炭和石灰石,使得炼出的铁锭,纯度更高,韧性更好。

第一批用新法打造出的佩刀,刀锋锐利,远胜过他们之前缴获的那些官府兵器。

这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墨家村这个曾经的人间炼狱,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而霍天生,则成了这个世外桃源里,唯一的,至高无上的意志。

半年后,墨家村的轮廓,在益州边境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已经显得格外醒目。

高耸的围墙如臂膀般环抱着整齐的村落,墙外是开垦出的、绿油油的田地,一条从山上引下的清澈溪流,被巧妙地分成数条水渠,灌溉着每一寸土地。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村中央的巨大校场上,近千名身着统一黑色劲装的墨家军,正在随着蔡鸣的口令,整齐划一地演练着。

他们不再是过去那群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饱食终日后的红润,眼神里,是经过严酷训练和信仰洗礼后的坚毅与狂热。

霍天生的书房内。

说是书房,其实也就是一间收拾得格外干净的泥坯房。

顾清霜正垂首侍立一旁,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将那凹凸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冷得像一块冰,只有在目光偶尔扫过那个正在翻看账簿的男人时,才会融化成一汪春水。

“墨神。”

她将一本用线装订好的册子,轻轻放在霍天生面前的桌案上。

“这是上个月,村内所有物资的收支明细,请您过目。”

霍天生放下手中的竹简,拿起了那本册子。

他翻开第一页,便不由得挑了挑眉。

册子上的字迹,娟秀,工整,赏心悦目,但真正让他意外的,是记账的方式。

左边是“入”,右边是“出”,每一笔款项,从粮食、布匹,到铁锭、药材,都分门别类,记录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在每一页的末尾,还有一个“结余”项,用一种他从未在这个时代见过的,弯弯曲曲的符号,精准地计算着。

这正是他当初在百无聊赖时,教给顾清霜的,现代复式记账法和阿拉伯数字。

他本以为,以这个时代的认知,她能理解个皮毛就不错了,没想到,她不仅完全掌握,甚至还举一三,自己设计出了更适合村庄管理的账目表格。

“不错。”

霍天生点了点头,这句不咸不淡的夸奖,却让顾清霜的脸上,瞬间飞起一抹红霞,连耳根都有些发烫。

“这都是……墨神教得好。”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一旁的吕台,看得是目瞪口呆。

他原本也当过一小段时间的账房先生,自诩精通算学,可自从顾清霜接手后,他才发现自己那套用了几十年的算筹和账本,跟人家这一比,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涂鸦。

尤其是那些他看不懂的“天书符号”,据说只要几个简单的符号,就能算出他用算盘打半天的结果。

这在他看来,不是算学,是仙术。

“墨神。”

顾清霜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忽然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直视着霍天生。

“清霜……有一事相求。”

“说。”

“清霜……想学武。”

此言一出,连一向沉稳的吕台,都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霍天生抬眼,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为何?”

“清霜不想再做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顾清霜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清霜这条命是墨神的,清霜不想在危难之时,成为墨神的累赘。清霜,想成为墨神的刀,为墨神扫清前路上的一切障碍!”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霍天生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决绝的脸,心中第一次,有了一丝触动。

他见过太多为了活命而卑躬屈膝的人,也见过太多为了利益而出卖一切的人,但像顾清霜这样,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祭给一个虚无缥缈的信仰,只为了成为一把更好用的刀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习武很苦。”

霍天生缓缓开口。

“清霜不怕苦。”

“会受伤,会流血,甚至会死。”

“清霜不怕死。”

霍天生看着她,许久,才点了点头。

“好。从明天起,你便跟着蔡鸣一同操练。”

顾清霜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雪山之巅盛开的雪莲,清冷,绝美,让整个屋子都亮了几分。

第二天,当顾清霜穿着一身与男兵别无二致的黑色劲装,出现在校场上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一个娘们,来凑什么热闹?”

“就是,细皮嫩肉的,别待会儿跑两步就哭鼻子了。”

一些老兵油子,忍不住窃窃私语,言语间充满了轻视。

半个时辰后,所有嘲笑她的人,都闭上了嘴。

负重跑。

当所有男兵都背着一个装满石头的麻袋,在校场上挥汗如雨时,顾清霜的背上,也同样背着一个分量丝毫不减的麻袋。

她的脸憋得通红,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紧紧贴在脸颊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好几次都因为脱力而摔倒,膝盖和手肘都磕得鲜血淋漓,但她没有叫一声苦,也没有掉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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