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回忆(2/2)

“边哭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都这么惨了你还逗我!’”

“我就蹲下来——

其实那会儿腿软,蹲下去差点没站起来——

跟她说:

‘我也惨啊。你看,我爹娘死了,我也快死了,咱俩半斤八两。’”

“她就不哭了,瞪着眼睛看我,看了好久。

然后问我:‘你真快死了?’”

胡老汉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

烟雾在空中盘旋,渐渐散开。

“我说:

‘真快了。三天没吃正经东西,就靠啃树皮喝露水,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她就站起来——摇摇晃晃的,估计也饿得够呛——

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那座新坟前,从怀里掏出半个硬邦邦的窝窝头。”

胡老汉的声音低了下去,变得很柔,很缓。

“那是她爹,留给她的。

她掰了一大半——真的是一大半,她自己就留了一小口——递给我。”

灶房门口的秦月择菜的手停住了。

她低下头,鬓角的白发垂下来,遮住了侧脸。

只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

胡老汉没看她,只是看着绾绾,眼神却像是穿过了她,回到了那个乱葬岗的午后:

“她说:‘吃吧。吃饱了,帮我把我爹埋深点儿,野狗刨不出来。’”

院子里静了片刻。

只有烟锅里烟丝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

还有远处村口隐约传来的、尚未完全散去的喧闹声。

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洒下来,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是在为这段往事打着节拍。

“那窝窝头真硬啊。”

胡老汉轻声说,声音里有一种历经岁月打磨后的平静。

“硬得跟石头似的,得用水泡软了才能咽下去。

但那时候,我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向灶房门口的秦月。

老妇人依旧低着头。

但绾绾看见,一滴晶莹的液体,悄无声息地砸在了她手背上。

“后来我才知道,”

胡老汉的声音更轻了,像是在说一个秘密。

“她那半个窝窝头,是她最后的口粮。

给了我,她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再后来呢?”

绾绾轻声问道。

“再后来……”

胡老汉把烟锅在石凳上磕了磕,抖掉里面燃尽的烟灰。

“我吃了她的窝窝头,有力气了。

就帮她把她爹的坟重新垒了垒,垒得结结实实的。

还用脚踩实了,确保野狗刨不开。”

“然后我问她:‘你打算去哪儿?’”

“她说不知道。娘死得早,爹刚死,没亲戚投奔,也没地方去。”

“我说:‘我也没地方去。’”

胡老汉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很纯粹,很干净。

像是剥开了七十多年岁月风霜后,露出的那颗十八岁少年的心。

“然后我就说:‘要不咱俩搭个伴儿?路上要死也有个照应,要活……就一起活。’”

“她看了我好久——真的好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答应了——最后点了点头。”

“就这样,”

他摊了摊手,动作里有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缓慢而认真的洒脱。

“我俩就搭上伴儿了。一路往南走,走到双桥镇,粥棚早就撤了。

我们又往东走,走到高腾郡,正赶上郡守老爷招人修城墙,管饭。

我俩就留下来,我搬砖,她给工棚做饭。”

“修了三年城墙,风吹日晒的,苦是苦,但至少能吃上饱饭。

攒了点钱,就在洛川村买了这块地,盖了这间土坯房。”

胡老汉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简陋的院墙。

扫过墙角堆放的柴禾,最后落在灶房门口那个相伴了五十年的老妇人身上。

他的眼神温柔。

“这一住,”

他轻轻说道。

“就是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