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孟昶离蜀,曹彬送行(2/2)

人群之中,议论声细碎地响起,如同风过草丛:

“看呐,那就是曹太保的队伍,瞧瞧这气势,这整齐劲儿,真是王者之师啊……”

“好歹……好歹还给主上留了份体面,没有用囚车木笼……”

“听说北边来的那些军爷,凶神恶煞,连主上宫里的妃嫔宫人都敢欺辱,东西抢掠一空……”

“唉,国破了,还能怎么样?能这样安安生生地走,没有受那披枷带锁的屈辱,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曹太保是讲道理的人,他手下兵也规矩。要是换成城西那些……唉,不敢想……”

“不知道此去汴梁,是福是祸啊……但愿陛下与宋王真能如曹太保所说,宽仁以待吧……”

“咱们以后,又是汉民了……”

这些议论声,饱含着感慨、同情、无奈以及对未来的迷茫,细碎地飘入寒风中,也若有若无地飘入了孟昶那垂着帘子的车驾内。他紧闭着双眼,身体随着车厢微微晃动,两行混浊的清泪终于无法抑制地,顺着憔悴的脸颊无声滑落。这泪水,有为江山社稷断送于己手的刻骨悲恸,有对自身命运和家族前途的深深恐惧,有告别故土的无限眷恋与伤感,或许,也掺杂着一丝对曹彬这区别于北军、始终如一的“仁德”之举的复杂感慨。与王全斌部入城后的烧杀抢掠、肆意妄为相比,曹彬此刻所展现的气度与原则,才更接近于他想象中的“上国王师”应有的样子。

送行队伍迤逦而行,直至成都外十里处的长亭。此处已是送别的极限,依照礼制,曹彬需在此处停下。

他策马来到孟昶的车驾前,再次拱手,声音平和而清晰:“蜀公,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由此往北,沿途州县,太保府已提前行文关照,严令地方官吏务必保障蜀公一行车马食宿,必保蜀公一路平安,顺利抵达汴梁。曹彬职责在身,需镇守成都,弹压地方,不便远送,就此别过。望蜀公善自珍重,一路顺风。”

孟昶此刻情绪似乎稍近平复,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冠,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下了马车。冬日惨淡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添几分凄凉。他面向曹彬,摆脱了内侍的搀扶,郑重地、极其缓慢地长揖到地,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太保……一路维护之情,周全之谊。昶……虽为败军之虏,然太保之德,铭感五内,不敢或忘。”

这一揖,是亡国之君对敌国统帅的致谢,是失败者对胜利者人格的敬重,更是对曹彬在这场变故中始终秉持的那份底线与仁德的最高认可。

曹彬侧身避过,不肯受他全礼,随后还了半礼,语气依旧沉稳:“蜀公言重了。此乃曹彬本分,亦是朝廷旨意。请登车吧,莫要耽误了行程。”

孟昶直起身,深深看了曹彬一眼,那目光中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仿佛要将这个在国破家亡的最后时刻,唯一给予了他些许尊严与温情的敌将模样,牢牢刻印在心底。然后,他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地,在内侍的搀扶下,重新登上了那辆承载着他未知命运的马车。

车队再次启动,沿着向北的官道,缓缓移动,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行模糊的黑点,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卷起的淡淡烟尘之中,融入了那片广阔而陌生的天地。

曹彬驻马长亭之外,寒风吹动他狐裘的毛领,猎猎作响。他久久地望着车队远去的方向,目光深邃如海,无人能窥知其内心全部的波澜。送走孟昶,意味着蜀地旧主时代的彻底终结,也意味着,他所面临的真正挑战——王全斌一系的步步紧逼与掣肘、那数万降卒中已然埋下、随时可能爆发的巨大叛乱隐患、以及东京汴梁那深宫中不断传来的、意图影响蜀地格局的暗流冲击——将再无缓冲,正式拉开血与火的序幕。

他缓缓调转马头,面向南方那座巍峨而尚未完全平静的成都城,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如同出鞘的宝剑,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寒光。

“回城。” 他沉声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断。

马蹄声再次响起,护卫着他们的统帅,向着风暴眼的中心,坚定地行去。而北方的官道上,亡国之君的哀愁与新兴王朝的复杂棋局,才刚刚开始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