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静水深流、清溪映月(2/2)
今日唱的,是乡间百演不厌的《吕蒙正风雪破窑记》。那扮演穷书生吕蒙正的戏子,穿着打满补丁的“富贵衣”(一种象征暂时落魄的戏服),在简陋的布景前瑟瑟发抖,唱腔悲凉婉转,诉说着寒窗的孤寂、世态的炎凉。当演到风雪夜,吕蒙正饥寒交迫,在破窑中捧读诗书,其妻刘月娥剪发换粮时,台下唏嘘一片,几个心软的妇人甚至撩起衣角拭泪。
李晚坐在家人中间,目光扫过爷爷紧锁的眉头,爹娘专注而感慨的神情,二叔二婶带着后怕的庆幸目光……最后,落在身侧两个弟弟身上。李旺看得极其认真,小拳头放在膝上,微微攥紧,唇线抿得笔直,仿佛从戏中那落魄书生的身影里,看到了某种沉重而必须背负的东西。李杰起初还新奇地东张西望,渐渐也被那悲切的唱腔吸引,小眉头皱着,当看到吕蒙正终于高中状元、扬眉吐气时,才跟着众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小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这戏,唱给新晋的秀才听,更是唱给全村人听。唱那功名路上的风刀霜剑,唱那寒门改命的千难万险,唱那终得云开月明的酣畅淋漓。戏里的悲欢,映着戏外的期许,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压在李晚的心上。她看到李旺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看到李杰虽笑着,眼神里也多了些懵懂的郑重。
戏至尾声,状元及第,衣锦还乡。锣鼓铙钹再次喧腾到,在最高亢的唢呐声中,老族长李太公拄着拐杖,缓步走到了戏台中央。所有的喧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偌大的晒场瞬间鸦雀无声,只余下几百道目光聚焦在那位银发老人身上。
李太公没有立刻开口。他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被日头晒得黝黑、此刻却因激动而发亮的朴实面孔,目光最终落在前排李家众人身上,落在李旺和李杰那两张犹带稚气却已承载了家族希望的小脸上。
“各位乡亲!”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寂静,“今日,天佑我李家村,文星降于李家门庭!李旺、李杰,年虽幼冲,已通经义,得中秀才,此乃阖族之幸,亦是吾村百年文脉不绝之明证!”
他顿了顿,拐杖在地上轻轻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加重了语气:“族有族规,祖有祖训!凡我李氏子弟,得中功名,光耀门楣者,当享族中供奉,以励后学!” 他微微侧身,朝着旁边侍立的一位族老示意。
那族老双手捧着一个暗红色的、略显陈旧的木匣,恭敬地走上前来。李太公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打开了匣盖。他并未直接取出里面的东西,而是用苍老的手指,缓缓抚过,仿佛在触碰一段尘封的历史。
“此乃,” 李太公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李家村北,清水河畔,上等水浇田……十亩!” 他小心翼翼地,从匣中捻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颜色泛黄的纸张——那是地契。薄薄的纸张在他指尖,仿佛重若千钧。
“自今日始,此十亩良田,即为族中所赐‘秀才田’!供其束修膏火,砥砺学问!” 老族长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滚过全场。
“啊!” 李晚身旁的李老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猛地捂住了嘴,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身体微微发着抖。爷爷李老头的反应更加直接,他原本挺直的腰杆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张饱经风霜、刻满深深皱纹的脸庞剧烈地抖动起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接,那枯枝般的手却抖得不成样子,在空中徒劳地抓握了几下,最终只是死死地抓住了自己膝盖上的裤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冲出他干涩的眼眶,顺着他刀刻般的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裤子的褶皱里。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肩膀剧烈地耸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