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岸边露伴的一天(五)(2/2)
这个结论如同冰冷的雨水,浇在露伴的心头。
其实他并不特别惊讶,从梅戴早期记忆中的孤寂和攻击性来看,这样的开端几乎是注定的。
但真正看到这赤裸裸的“遗弃”描述,还是让他感到一种沉闷的不适。
他继续艰难地辨析着那些模糊的字迹,试图找出更多线索。
在描述那个抛弃他的女人的碎片信息中,他拼凑出来了一个名字——艾莱奥若拉·里佐 (eleonora rizzo)。
一个意大利风格很明显的名字。
而在更隐晦的、似乎并非总是争吵的提及女人伴侣的片段里,出现了另一个名字——安托万·勒梅尔 (antoine lemer)。
这是一个法国名字。
“里佐……勒梅尔……”露伴低声重复着。
法国与意大利的混血,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梅戴的记忆中都是法语和意大利语掺杂在一起,而西班牙语正如他之前所知,是后期自学的。
而那个名叫艾莱奥若拉·里佐的女人,无疑是梅戴的生母,那安托万·勒梅尔,很可能就是他的生父。
露伴的思维快速运转。
他们将梅戴遗弃在布列塔尼后,就彻底消失了。
根据名字和有限的线索推测,他们很可能返回了意大利,或者去了别处,总之完全割裂了与这个孩子的联系。
所以如果梅戴留在原生家庭,他现在的名字就应该是梅戴·勒梅尔了。
“梅戴·勒梅尔……” 露伴试着念出声,又对比了一下现在他所熟知的,“梅戴·德拉梅尔。”
他的目光在两个姓氏之间游移。
勒梅尔,意为“市长”,连着梅戴的名字一起读的时候听起来有些生硬和黏连,带着某种封闭感,而且和名字丝毫不搭。
德拉梅尔,意为“来自海洋”,优雅,开阔,与梅戴的气质,尤其是他与海洋那千丝万缕的联系,都无比契合。更重要的是“德”的发音,很完美地把名字和姓氏隔开了,念起来像是在唱歌一样。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岸边露伴在心里做出了选择,他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一种近乎专断却不知道以什么样身份说出口的评判意味,低声自语:“德拉梅尔好多了。”
他心安理得地将“勒梅尔”这个代表着遗弃与不幸根源的姓氏抛诸脑后,彻底接纳了“德拉梅尔”作为梅戴唯一的、正确的标识。
这个选择无关客观事实,纯粹出于他作为艺术家对“美感”和“契合度”的偏执。
德拉梅尔,那个给予梅戴第二次生命和最初温暖的渔民家庭,才配得上成为他故事里梅戴的“家”。
至此,梅戴·德拉梅尔人生拼图最重要的一块——起源——被露伴握在了手中。
他知道这个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布列塔尼的、拥有意大利血统的混血儿,从被德拉梅尔家收养的那一刻起,真正的故事才算是开始了。
而之前阅读的所有关于挣扎、暴力、孤独、复活、乃至最终的蜕变,都源于这个充满创伤的起点,以及后续那份来之不易的、来自养父母的、拯救了他灵魂的温暖。
岸边露伴将这张记录着最初伤痛的书页轻轻放在一旁,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产生强烈的创作冲动,反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他感觉自己窥见了一个巨大涡旋的中心最初的、微小却致命的推力。
他再次看向墙上一开始画的那幅未完成的速写,现在那双眼睛里,除了沉静与疏离,似乎又多了一层他能够看懂的、源自生命最初的底色。
“艾莱奥若拉·里佐……安托万·勒梅尔……”露伴将这两个名字草草记在速写本的角落,像是标记两个无关紧要的、早已被海浪冲走的过往符号。
然后,他翻到了封面,在“周二”的下面,郑重地写下了他认定的名字:梅戴·德拉梅尔。
这才是他追寻的、充满矛盾与美感、从毁灭与遗弃中重生的、独一无二的主角。
而另外一张……
露伴做完这一切,把视线分给了静静躺在桌子上另一张纸。
他对这样的探索从来不会觉得厌倦,于是岸边露伴熟练拿过旁边翻开的词典,然后开始新的工作。
“哦?第一个词居然是英文?”露伴挑眉,然后稍微眯起眼辨认了一下英文的内容,然后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了出来,“‘星、尘、远、征、军’?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
工作室里昏暗无比,只亮着一盏台灯,百叶窗也全都关着,只有缝隙里渗透而出的细微光亮。
岸边露伴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手肘支撑着工作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感觉自己的大脑里在天旋地转。
他刚刚读完了梅戴·德拉梅尔加入星辰远征军初期的经历,从于香港港口作为“惊喜”的登场,到在海上展开的遭遇战。
信息量太大了。
他看到了一个与现在杜王町的“梅戴”既相似又不同的青年。
一样的谦逊有礼,一样的温和外表,但那份温和之下,是未经完全打磨的、属于年轻天才的锐利,以及一种急于证明自己、融入团队的生涩与忐忑,更年轻,也更有活力。
听到了带着法语口音的英语,还感受到了他在面对突发战斗时的紧张与决断。
而最让露伴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是梅戴在那场战斗中展现出的能力与本性。
[圣杯ace]。
他终于见识了那个水母替身的能力。
它不仅能够制造“绝对静音”的领域,还能将声音“镌印”为实质——那只凭空出现、优雅接住坠落女孩安的海豚,就是最好的证明,甚至它还能发出某种引发骨骼共振、从内部攻击敌人的次声波。
这种能力的多样性与精密程度,已经让露伴觉得有些可怕了。
但比能力更震撼他的是梅戴在战斗中、乃至在整个事件中流露出的本质。
他对孩子的爱护。
从在船舱里发现偷渡的女孩安开始,梅戴表现出的、即使被打了一拳的耐心和安抚,以及在安被替身挟持时的紧张、不顾一切救援,甚至不惜“冒犯”乔瑟夫的命令也要试图保护她……这一切,都与露伴之前阅读到的、那个在布列塔尼为了保护弟妹而暴起伤人的少年梅戴,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如此……”露伴放下手,喃喃自语,深绿色的眼眸在台灯光下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的爱一直没减少过……只不过是从一开始单单对家人的爱,扩散到了其他人身上而已。”
因为自己从小照顾弟弟妹妹,体会过那种需要保护弱小、承担责任的感觉,所以才会对陌生的孩子也抱有如此强烈的怜惜与守护欲。
那个在德拉梅尔家作为大哥、拉扯着六个弟妹长大的经历,早已将“保护孩童”刻入骨髓,成为他本能的一部分了。
即使在他自己都还是个需要摸索前路的年轻替身使者时,这份本能也未曾改变。
露伴回想起梅戴挡在安身前,面对乔瑟夫质疑时那细微却坚定的姿态;回想起他焦急地拍打承太郎后背,催促他放开安时的急切;回想起他召唤出海豚、奋力将安拉回甲板后的那声欣喜的“我接到她了”。
这些细节,像一枚硬币,投入露伴向来以观察和取材为优先的许愿池,激起了一圈圈他无法忽视的涟漪,硬币沉入池底,成为了池子里收集到的第一个闪闪发光的“愿望”。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触动。
这种触动,混杂着对梅戴能力之复杂和强大的惊叹,对他战斗智慧的欣赏,以及对他那份近乎固执的温柔与守护本能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共感。
他看到了梅戴是如何在危险的旅程中,努力地运用自己的力量去“守护”,正如他养母所教导的那样;也看到了他是如何因为过度使用能力而在战斗后虚脱昏迷,被波鲁纳雷夫扔下海、最后由承太郎捞起——那种与强大能力并存的、身体的脆弱性,也与他所知的信息吻合了。
空条承太郎、乔瑟夫·乔斯达、花京院典明、穆罕默德·阿布德尔、让·皮埃尔·波鲁纳雷夫……这些陌生的名字和鲜明的性格,也都通过梅戴的记忆在露伴眼前展开。
他看到了一个远比杜王町更加广阔、更加危险的世界,看到了梅戴是如何被卷入其中,并与这些性格迥异的强者们产生交集的。
尤其是承太郎。
那个高大、强大到令人咋舌的少年,他与梅戴之间那种从最初的不信任、隐隐对抗,到战斗中逐渐建立的、无需言说的淡淡默契,这种复杂微妙的关系,充满了无尽的戏剧张力。
露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涌的情绪。
这段阅读带来的冲击,不仅仅是获得了珍贵的“素材”,更像是一次对他自身情感阈值的再度挑战。
他早就发现自己无法再像对待普通观察对象那样,冷静地、抽离地分析梅戴的一切了。
梅戴·德拉梅尔,这个背负着被遗弃的创伤、拥有死而复生的诡异能力、在孤独中学会凶狠、又被亲情和浩瀚自然拯救、最终选择用新的方法去守护他人的男人……
他的过去,他的挣扎,他的温柔,他与其他人交织在一起的命运……
这一切构成的,是一个如此厚重、如此真实、如此……令人着迷的灵魂。
这个自诩为追求极致真实的漫画家,再度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仅仅是在“取材”,他是在“阅读”一个生命。
而这个过程,正在不可避免地,改变着他自己。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速写本上刚刚草草勾勒出的、香港港口那个蓝发青年的身影,眼神复杂难明。
“星尘远征军……dio……”他低声念着这些关键词,知道这仅仅是冰山一角,梅戴的故事里显然还有更多沉重、黑暗的篇章,等待着他去“借阅”。
在读完之前,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等等。
岸边露伴睁眼,一瞬间从回味里掉落到了现实,一瞬间的失重感让他翻了个白眼。
这几天的高强度兴奋状态使露伴不出半秒钟就察觉到了异样。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