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进退维谷(2/2)

张建军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轻轻将白瓷杯搁回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他目光掠过杯沿,落在对面正襟危坐的年轻人身上。

“小李啊,你们这个想法是好的,魄力也大。”他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唉,不过我们城关镇的土地指标也不富裕啊。”

他转身时看见小李欲言又止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想搞生态农业示范园是好事,但是......”他从办公桌上抽出一份文件,“这是上周刚下来的土地指标分配方案,我们镇今年新增的建设用地指标只有150多亩。”

“而你们这个项目,”他翻开项目建议书,手指点在预算页,“初步规划就要300亩。你说,这中间的缺口,从哪里来?”

张建军的声音依然温和,但每个字都像精心称量过般慎重:“总不能让我们把已经批给学校的教育用地,或者医院的扩建项目都给停了吧?”

而且我们城关镇有很多本土企业等了几年都想扩产申请土地,都要排队。

突然要划出这么大一块地给一个刚刚起步的肉牛加工项目,我怕其他企业有意见,影响镇里的整体营商环境和稳定啊。”

他语重心长,一副站在全局考虑、为难又负责的样子。

李岩耐心解释:“张书记,这个项目不是普通的企业项目,它是省长批示、全省关注的龙头项目,是带动全县甚至全市农业产业升级的战略支点。它的落地,对城关镇未来的发展也是一个极大的提升……”

“省长批示我们当然要重视,”张建军打断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本地权威,“但再重要的项目,也要符合规矩,要尊重地方的实际情况嘛。

土地不是画个圈就有的,涉及到征地、补偿、群众工作,很复杂,需要时间。而且,镇里今年的重点还是保障那几个纳税大户的扩产需求,这才是稳定税源的根本。”

他巧妙地将问题引向了“规矩”、“实际情况”、“稳定”和“本土利益”,给王兵的计划扣上了一顶“不顾实际”、“急于求成”的潜在帽子。

此后,关于加工园区的土地事宜就陷入了僵局。张建军以“需要进一步研究”、“需要征求更多群众意见”、“需要统筹考虑镇里发展规划”为由,一拖再拖。

规划局、自然资源局等部门看到县委常委、城关镇一把手是这个态度,自然也不敢过于积极,办事流程无形中慢了下来。

王兵不是不能理解地方工作的复杂性,也愿意给时间沟通协调。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张建军的拖延并非完全是出于公心,更多的是一种隐晦的抵制和示威。

或许是对王兵风头过盛的不满,或许是对“外来和尚”主导大项目的本能排斥,或许是对宏源入园的事情的报复,或许是想借此彰显自己在县里的分量,告诉王兵“强龙不压地头蛇”。

除了土地问题,在其它需要城关镇配合的事项上,张建军也时常“打太极”。比如,为保障产业链物流畅通,需要拓宽整修一条通往园区的主干道,涉及到城关镇的一段,镇里总是以“资金紧张”、“影响沿线商户”为由推诿。

又比如,示范区建设需要协调水电燃气增容,镇里也是不咸不淡地应付着。

王兵感到前所未有的掣肘。他空有省长的批示和宏伟的蓝图,却在执行层面寸步难行。

他不能事事都去找孙大军告状,那样不仅显得自己无能,破坏了班子团结,也会让孙大军难做。

毕竟张建军也是县委常委,处理他需要权衡更多的政治因素。而且,孙大军曾叮嘱他“稳住节奏,深化落实”,他不能一遇到阻力就向上求助。

他尝试过与张建军私下沟通,放下姿态,希望能以诚动人。但张建军总是笑呵呵地打哈哈:“小王啊,放心,你的大事我肯定支持,只是下面工作难做,需要时间,慢慢来,急不得。”态度很好,但实质性的推进始终没有。

这种软钉子,让王兵倍感无力。他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地方工作的复杂远非文件报告和理论推演那般清晰顺畅。

人际关系、权力格局、地方保护意识、甚至是个人的情绪好恶,都可能成为一项好政策落地的巨大障碍。他这位“明星干部”,在聚光灯下风光无限,但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却步履维艰。

工作的不顺,加剧了他内心的摇摆。夜深人静,他审视自己在杨林的这段经历。成绩固然可喜,但过程中的心力交瘁和此刻面临的困境,也让他心生去意。

他开始越发怀念银保委的工作。那里虽然也有压力,但更多的是基于规则、数据和宏观政策的理性讨论,工作环境相对单纯,目标清晰,同事间即便有分歧,也多在业务层面,很少遇到如此赤裸裸的、基于地域和资历的隐性对抗。

作为一名中央机关的干部,他习惯了更高层面的视野和相对超脱的地位,如今深陷于县域复杂的人际政治泥潭,他感到有些水土不服,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长期在地方工作。

“也许,完成两年的挂职锻炼,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基层经验回到银保委,才是最好的选择?”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在那里,他同样可以为国家的金融事业、为支持实体经济(包括农业产业化)贡献智慧,而且可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还无需面对这些令人疲惫的琐碎斗争。

然而,每当这个念头浮现,眼前又会闪过杨林县那些养殖户期盼的眼神,闪过孙大军、王忠磊的信任和嘱托,闪过自己熬夜写就的那些凝聚着心血的文章,以及省长批示中那份沉甸甸的期望。

一股不甘心的情绪又会涌上来。“难道就这样被困难吓退了?‘秸秆变肉’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全省都在看着,我就这样当了逃兵?”他的责任感和事业心不允许他轻易放弃。

他陷入了深深的进退两难:进一步,要与张建军这样的地头蛇周旋,前路艰难,且风险巨大,不知何时就会因为人际关系处理不当而翻船;退一步,虽可回到舒适区,但难免留下遗憾,甚至可能被解读为承受不了压力、虎头蛇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