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烟雨朦胧 异瞳隐巷深(1/2)

第一百章:烟雨朦胧 异瞳隐巷深

乌篷船的橹声浸在江南的烟雨中,软得像浸了蜜的棉絮。从运河转入栖水镇的支流时,雨丝突然密了些,打在船篷上沙沙作响,溅起的水花沾在乾珘的青衫袖口,凉丝丝的,却比京城的雪暖得人心安。他扶着船舷的手微微用力,指节触到被水濡湿的桐木,纹理粗糙,像极了当年云岫在苗疆用来捣药的木臼——那木臼如今还在乾王府的密室里,内壁结着厚厚的药垢,是他不敢轻易触碰的念想。

“王爷,前面就是栖水镇的泊口了。”卫峥的声音从船头传来,他已换了一身灰布短打,腰间的玄铁剑用粗布裹着,扮成寻常镖师的模样。他指尖指向远处,雨雾中隐约可见青瓦白墙的轮廓,一座石拱桥横跨在河道上,桥栏上爬满了青苔,像被岁月染透的绿墨。

乾珘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水面。江南的水是活的,不像北方的河那样湍急,也不像苗疆的溪那样带着山石的冷硬,它绕着镇子蜿蜒,托着乌篷船慢慢走,连涟漪都带着温软的弧度。他想起三年前在苗疆的彼岸花田,云岫曾说“江南的水养人,等战事平了,我们就去看”,那时他握着她的手,指尖触到她腕间的银镯,凉而润,如今那银镯据说随她一同葬在了月苗寨的空坟里,只有大长老手中的银坠,还连着她转世的线索。

船娘是个五十多岁的江南妇人,摇橹的动作娴熟,嘴里哼着吴侬软语的小调,调子婉转,像水鸟掠过水面的声息。“客官是从北方来的吧?”她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水汽,“看您穿得素净,是来栖水镇寻亲还是做生意?咱们这镇子小,却藏着宝贝——陈家医馆的阿蘅姑娘,那医术可是活菩萨转世。”

乾珘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的护魂玉突然发热,贴在皮肤上烫得他心口发紧。他强压下喉间的涩意,声音放得平缓:“听闻陈姑娘医术高明,我家中有长辈顽疾,特来求药。”

“那可找对人了!”船娘笑得更欢,“阿蘅姑娘虽是个盲女,可搭脉一搭一个准。前阵子东头张屠户的娘中风,躺在床上不能动,城里的大夫都摇头,还是阿蘅姑娘用针灸救回来的。就是姑娘太心善,穷人看病分文不取,自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那件蓝布裙都穿了三年了。”

卫峥站在一旁,悄悄观察着乾珘的神色,见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便知王爷的心又被揪紧了。他上前一步,接过话头:“船娘,陈家医馆在镇上哪个位置?我们初来乍到,怕是难找。”

“好找!”船娘抬手往镇子深处指,“过了石桥左转,进‘杏花巷’,巷口挂着‘陈氏医馆’的蓝布招,布招边角磨破了,姑娘也舍不得换。对了,巷口有个卖糖粥的老王头,他的糖粥熬得糯,你们要是饿了,可去尝尝。”

乌篷船靠岸时,泊口已聚了不少人。挑着担子的菜农正卸新鲜的青菜,菜叶上还挂着露水;渔妇们蹲在石阶上剖鱼,鱼鳞在雨雾中闪着银亮的光;还有几个孩童举着油纸伞,追着卖糖葫芦的小贩跑,笑声惊飞了停在船篷上的水鸟。这鲜活的市井气,与月苗寨的静谧截然不同——苗疆的晨总是被鸟鸣和蛊虫的声响唤醒,云岫的竹楼前,彼岸花上的露珠能映出朝阳的颜色,而这里的晨,是被烟火气熏暖的,连雨丝都带着甜意。

乾珘下了船,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踩上去有些滑。他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既盼着立刻见到阿蘅,又怕自己这副形容枯槁的模样,吓到她。卫峥和两名死士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确保没有可疑之人。

走过船娘说的石拱桥,桥面上铺着的青石板已被磨得光滑,桥栏上刻着模糊的莲花纹,是江南常见的样式。桥那头的集市更热闹了,卖丝绸的铺子挂着五颜六色的锦缎,风吹过,像流动的彩虹;胭脂铺的老板娘正招呼着女客,空气中飘着胭脂和香粉的味道;还有卖竹编的小贩,手里拿着精巧的竹篮、竹扇,吆喝声软糯动听。

乾珘的目光掠过这些热闹,却始终被心口那股越来越强烈的牵引感牵着走——护魂玉的温度越来越高,揣在怀中的银质蛊盒也微微震动,里面的同心蛊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在盒内轻轻蠕动。他知道,离阿蘅越来越近了。

左转进杏花巷时,喧嚣的人声突然淡了下去。巷子不宽,两旁是白墙黛瓦的民居,墙头上伸出几枝桃花,粉色的花瓣被雨水打落,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一地的碎胭脂。巷口果然有个卖糖粥的小摊,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用长柄勺子搅着锅里的糖粥,热气腾腾的,甜香扑面而来。

“老王头,来碗糖粥。”乾珘走过去,声音刻意放得低沉。他想借着买糖粥的功夫,再问问阿蘅的情况,也让自己那颗狂跳的心稍稍平复。

老王头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穿着外地样式的青衫,便笑着应道:“客官是北方来的吧?咱们这的糖粥加了桂花蜜,您尝尝。”他舀了一碗糖粥,递过来,粗瓷碗温热,“您是来寻陈姑娘的?最近来寻她的外地人可不少。”

“哦?为何?”乾珘接过糖粥,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心中一暖。

“还不是因为姑娘医术好!”老王头往巷子里指了指,“前阵子有个从杭州来的大官,家眷得了怪病,请了多少大夫都没用,最后还是托人找到陈姑娘,三副药就好了。现在周边府县的人,都知道咱们栖水镇有个活菩萨似的盲女医。”他叹了口气,“就是姑娘命苦,天生眼盲,爹娘走得早,跟着老中医长大,老中医去年也去了,就剩她一个人守着医馆。”

乾珘的喉间发紧,一口糖粥含在嘴里,甜意却怎么也化不开,只觉得苦涩。他想起云岫当年在苗疆,也是父母双亡,由大长老抚养长大,小小年纪就扛起了圣女的职责。命运对她,从来都不曾宽厚。

谢过老王头,乾珘捧着糖粥,慢慢往巷子深处走。护魂玉已经烫得像块暖炉,蛊盒的震动也越来越明显。他的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巷子里的宁静,也怕惊扰了那个他追寻了三年的身影。

走了约莫几十步,前方的巷口突然出现了一块蓝布招,布招用细麻绳系在一根竹竿上,边角果然磨得有些毛糙,上面用墨汁写着“陈氏医馆”四个小字,字迹娟秀,带着几分稚气,想来是阿蘅初学写字时所书。医馆的门是两扇老旧的木门,漆皮已经剥落,门上挂着一串晒干的艾草,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就在这时,医馆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浅蓝色布裙的身影走了出来。乾珘的脚步猛地顿住,手中的糖粥碗差点摔在地上。他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在那个身影上——

她的身形比记忆中的云岫更纤细些,许是常年操劳的缘故,显得有些单薄。墨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雨水打湿,贴在苍白的脸上。她手中握着一根细长的竹杖,竹杖是普通的江南翠竹,顶端被磨得光滑,显然用了很久。她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老婆婆,动作轻柔,生怕碰到老婆婆的伤口。

“婆婆,您慢些走。”她的声音很轻,像江南的流水,带着吴侬软语的温软,却又隐隐透着苗疆女子特有的清亮,“那药膏您记得每日敷两次,别沾到水,三日后我再去给您换药。”

老婆婆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摩挲着她的手背,眼中满是心疼:“阿蘅姑娘,辛苦你了。这几日总下雨,你眼睛不方便,就别再跑我家了,让我那孙儿把药取回去就行。”

“不妨事的。”阿蘅笑了笑,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会让人觉得疏离,“您的腿疾刚好转,我得亲自看看才放心。”

乾珘站在不远处的巷口,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看着阿蘅的侧脸,那眉眼间的轮廓,与记忆中的云岫有七八分相似——一样的眉如远黛,一样的鼻若悬胆,一样的唇色偏淡。可她的眼神,却与云岫截然不同。云岫的眼睛是清亮的,像苗疆的溪水,能看透人心;而阿蘅的眼睛,虽然同样清澈得如同最纯净的琉璃,却空洞地凝视着前方,没有一丝神采。

就在这时,一缕阳光突然从云缝中漏下,恰好落在阿蘅的脸上。乾珘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清晰地看到,阿蘅那本该是瞳孔的位置,泛着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紫色与蓝色的微光,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像苗疆深山中的极光,神秘而瑰丽。

是异瞳。

乾珘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月苗寨的古籍记载——月苗寨的圣女,代代都有一双异瞳,那是“魂脉觉醒”的标志,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魂灵,也能与蛊虫通灵。当年云岫的异瞳,是在她十六岁继任圣女时觉醒的,紫色的瞳孔像彼岸花的汁液,蓝色的像苗疆的天空。而阿蘅的异瞳,显然是继承了云岫的圣女血脉,只是因为她的魂体在献祭时受损,才导致双目失明,异瞳的光芒也变得暗淡。

“云岫……”乾珘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的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找到了,真的找到了。那个他在苗疆失去的人,那个他用三年心血培育同心蛊追寻的人,那个他愿意用余生赎罪守护的人,就在眼前。

可他不敢上前。

他看着阿蘅扶着老婆婆慢慢走远,竹杖在青石板路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轻响,像敲在他的心上。他想起当年在苗疆,云岫也是这样,扶着寨里的老人去采药,竹篮挎在臂弯里,里面装着刚采的草药,阳光落在她的异瞳上,美得像一幅画。而如今,眼前的阿蘅,失去了光明,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月苗寨的一切,只留下这双象征着圣女身份的异瞳,在黑暗中独自摸索。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当年若不是他听信谗言,带兵围困月苗寨;若不是他怀疑云岫私藏凶蛊,逼得她走投无路;若不是他在破寨后没能护住她的尸身,让她的魂灵只能仓促转世——她本可以是月苗寨最尊贵的圣女,在彼岸花田旁安然度过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江南的小巷里,做一个眼盲的医女,独自承受着魂体受损的痛苦。

“王爷,您还好吗?”卫峥悄悄走上前,声音压低了几分。他看着乾珘苍白的脸色,和眼中强忍的泪水,心中也跟着发酸。

乾珘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意,目光重新落在陈氏医馆的木门上:“我没事。卫峥,你去附近找个客栈住下,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可是王爷,您的身体……”卫峥有些担忧。

“我没事。”乾珘的语气坚定,“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认出我。你放心去吧,有情况我会用信号弹通知你。”

卫峥无奈,只好点了点头:“属下就在巷口的客栈等着,王爷万事小心。”说完,他带着两名死士,悄悄退了出去。

巷子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雨丝落在青石板上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鸟鸣。乾珘慢慢走到陈氏医馆的门口,抬手想要敲门,手指却在触到木门的瞬间停住了。他怕,怕自己一敲门,就会打破阿蘅平静的生活;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让她记起那些痛苦的过往;怕她知道自己是谁后,会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说出“我不认识你”这样的话。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一站就是一个时辰。雨丝打湿了他的发梢和衣衫,冷意透过单薄的青衫渗进来,他却浑然不觉。他能听到医馆里传来的细微声响——是阿蘅在整理草药的声音,药铲碰撞药臼的“笃笃”声,还有她轻轻咳嗽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像一根细针,扎在他的心上,让他既心疼,又庆幸——至少,她还活着,还能这样平静地生活。

就在这时,医馆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阿蘅拿着一个药篮走了出来,竹杖在身前轻轻探路。她似乎感觉到了门口有人,停下脚步,空洞的眼睛望向乾珘的方向,眉头微微皱起:“请问,您是来看病的吗?”

乾珘的心脏猛地一跳,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加速流动。他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看着阿蘅的脸,阳光又一次从云缝中漏下,照在她的异瞳上,那淡淡的紫蓝色光芒,与记忆中的云岫渐渐重合。

“我……”乾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我是从北方来的商人,路过这里,听闻陈姑娘医术高明,想来讨几味草药。”他临时改了说辞,实在没有勇气在第一次相见时,就说出自己的身份,说出那些痛苦的过往。

阿蘅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角又露出了那温柔的笑容:“原来是这样。您要什么草药?您跟我进来吧,外面雨大。”她说着,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用竹杖指了指医馆内,“里面有凳子,您先坐。”

乾珘跟着她走进医馆,一股浓郁的草药香味扑面而来——有当归的辛香,有甘草的甘甜,有薄荷的清凉,还有一种淡淡的、熟悉的味道,是苗疆特有的“醒魂草”的香气。这味道,与当年云岫竹楼里的味道一模一样,瞬间将乾珘拉回了三年前的苗疆。

医馆不大,进门是一间诊室,摆着一张竹桌和两把竹椅,竹桌上放着一个脉枕和几卷医书。靠墙的位置立着一个巨大的药柜,药柜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标签,上面写着草药的名称,字迹娟秀,与门口布招上的字迹一致。里间的门帘是蓝色的粗布,隐约能看到里面摆放着一张小床,应该是阿蘅休息的地方。

“您请坐。”阿蘅用竹杖探着路,走到竹桌旁,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到乾珘面前,“您要什么草药?若是寻常的草药,我这里都有。若是稀有的,可能需要等几日,我托人去苏州府采买。”

乾珘接过水杯,指尖触到阿蘅的手指,她的手指很凉,却很柔软,指腹上有厚厚的茧子,是常年捣药、诊脉留下的痕迹。他的心跳更快了,连忙收回手,低头喝了一口水,掩饰自己的慌乱:“我要……我要养魂草。”

阿蘅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竹杖“笃”地一声撞在竹桌腿上。她空洞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您……您要养魂草?”

“是。”乾珘点了点头,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我家中有长辈,魂不守舍,夜不能寐,听闻养魂草能滋养魂魄,所以特意来寻。”他没有说,这养魂草,本就是为她寻的——玄机子说,养魂草能修复受损的魂体,或许能让她的眼睛重见光明。

阿蘅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向药柜。她的动作很熟练,用手摸索着药柜的抽屉,很快就找到了标有“养魂草”的抽屉。她取出一小撮干枯的养魂草,放在竹桌上:“养魂草是苗疆特有的草药,江南很少见。这是我师父当年从苗疆带来的,只剩下这么多了。您若不嫌弃,就拿去吧。”

乾珘看着竹桌上的养魂草,叶片呈暗红色,根部还带着淡淡的彼岸花香气,与他从玄机子那里得到的一模一样。他的眼眶又一次发热——她的师父,想必也是知道月苗寨的人,或许还认识云岫。命运的丝线,果然早已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

“多谢陈姑娘。”乾珘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竹桌上,“这是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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