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青竹杖声(1/2)

暮春的晨雾还未散尽,沁州城的青石板路就已洇开一层薄湿。清韵茶轩二楼临窗的雅间里,乾珘指尖捏着的白瓷茶盏早已凉透,碧色的茶汤在盏底沉淀出深浅不一的纹路,像极了他心头那些理不清的过往。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却盖不住巷口那阵越来越清晰的声音——“笃、笃、笃”,清脆,规整,带着一种穿透晨雾的韧性。

是苏清越的青竹杖。

乾珘放下茶盏时,指腹在冰凉的盏沿上蹭出细微的声响。他起身走到窗边,宽大的玄色锦袍扫过凳面,带起一缕沉水香的气息。窗外的巷弄是沁州城最寻常的模样,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磨得发亮,两侧的灰瓦民居错落排布,墙头上探出几枝开得正盛的蔷薇,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摇摇欲坠。医馆的后门虚掩着,竹编的药篓斜靠在门边,竹篾的纹路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

“笃、笃”,竹杖先一步探出门外,敲在第一块青石板上。紧接着,阿竹扶着苏清越走了出来。苏清越穿一身月白色的素面襦裙,裙摆扫过门槛时,被晨露打湿了一角,她却浑然不觉。她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行走的动作轻轻晃动。她微微侧着头,耳朵似乎在捕捉周遭的声音,空洞的眼眸里没有焦点,却透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像雨后初晴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阿竹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髻上扎着红绳,显得格外鲜活。她扶着苏清越的胳膊,脚步放得极轻,嘴里低声说着话:“苏大夫,今日东边巷口的张婆婆说要来看腿疾,咱们得早些回去准备。还有西街的李掌柜,昨日差人来问他的咳嗽药好了没,您记得今日把药包好。”

苏清越点点头,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知道了,昨日那批川贝母品质极好,李掌柜的药里我多加了些,效果该是不差的。”她说话时,竹杖又向前敲了两下,“笃笃”声落在湿滑的石板上,比平日里多了一丝细微的滞涩。乾珘的目光落在那根青竹杖上,杖身光洁,显然是被常年摩挲所致,杖头包着一层铜箍,磨得发亮,能看出主人对它的珍视。

这是乾珘在沁州城的第三个月。三个月前,他以北方药商“秦业”的身份,盘下了这家位于医馆斜对面的清韵茶轩。没人知道,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药商,实则是曾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镇北侯。更没人知道,他隐姓埋名来到这江南小城,只为了街对面那个眼盲的女大夫。

起初,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大夫有些特别。沁州城不大,医馆却不少,唯独这家“素心医馆”的生意最好。他曾乔装成病患去过一次,彼时苏清越正为一个孩童诊脉,指尖搭在孩童腕上,神情专注。孩童哭闹不止,她却不慌不忙,从药箱里摸出一颗用甘草和冰糖做的糖丸,递到孩童手里,声音轻柔:“乖,吃了这个就不苦了,大夫给你看看,很快就好。”那孩童竟真的止住了哭声,乖乖地伸出手。乾珘站在一旁,看着她空茫的眼眸,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微微发疼。

真正让他留意到那竹杖声的,是一个半月前的清晨。那日他起得极早,刚到茶轩后院,就听到巷口传来“笃笃”的声响。起初他以为是哪个货郎挑着担子经过,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他才透过院墙上的砖缝看到,是苏清越和阿竹。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能从那单调的声音里,听出一种独特的韵律。

从那以后,这竹杖声就成了乾珘生活的刻度。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会坐在临窗的位置,泡上一壶雨前龙井,等着那阵“笃笃”声从巷尾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目光紧紧盯着医馆的方向;声音经过茶轩楼下时,他甚至能听到苏清越偶尔和阿竹说的一两句话,或是她轻轻咳嗽的声音;当声音渐行渐远,融入巷口的喧嚣时,他才会缓缓松一口气,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抿一口,茶味苦涩,却远不及心头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开始刻意观察苏清越。他发现,苏清越的竹杖声很有规律,平日里行走时,每敲三下,脚步就会跟上一步,节奏平稳,带着一种盲人特有的谨慎与从容。若是遇到行人较多的地方,她的竹杖会敲得更频繁些,“笃笃笃”的声音急促而轻巧,像一只警惕的小兽,在探查周围的环境。而当她心情好的时候,比如阿竹跟她说起医馆的生意不错,或是哪个病患的病情有了好转,她的竹杖声会变得轻快起来,偶尔还会随着脚步的节奏,轻轻晃动一下杖身,像是在附和着某种看不见的旋律。

乾珘甚至能通过竹杖声的变化,判断出苏清越当日的状态。若是声音沉缓,每一下都带着些许重音,那便是她昨日诊病劳累,身体有些乏了;若是声音清脆,节奏明快,那便是她精神尚好,心情也颇为愉悦。有一次,苏清越救治了一个难产的妇人,母子平安,第二日清晨,她的竹杖声里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敲在石板上时,竟像是在哼着一首无声的歌谣。

茶轩的老掌柜秦伯是乾珘的心腹,跟着他多年,最是懂得他的心思。那日秦伯端着刚沏好的茶走进雅间,见乾珘又在盯着医馆的方向发呆,忍不住低声道:“东家,您若是实在惦记,不如亲自去医馆看看?就说您身子不适,想请苏大夫诊脉。”

乾珘收回目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却没能暖热他冰冷的指尖。他摇了摇头:“不必。”他是镇北侯,是朝廷钦点的重臣,虽然如今隐姓埋名,但身份终究敏感。苏清越眼盲心不盲,若是他贸然接近,反而会引起她的怀疑。更何况,他如今的处境,如同行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就会牵连身边的人。他不能让苏清越卷入他的纷争之中,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风险,他都不愿去冒。

秦伯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他知道自家东家的脾气,看似温和,实则极为固执。这些日子,东家为了苏大夫,做了不少事。医馆隔壁原本住着一个泼皮无赖,经常半夜吵闹,影响苏大夫休息,东家得知后,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就让那泼皮卷铺盖滚出了沁州城;医馆的药材供应商,原本常常以次充好,东家暗中打了招呼后,如今送来的药材,都是一等一的好货;就连医馆门口那条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也是东家让人连夜修补平整的。只是这些事,东家都做得极为隐秘,从未让苏大夫知道。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青竹杖的“笃笃”声,成了乾珘生命中最温暖的慰藉。他习惯了在清晨听着这声音醒来,习惯了在黄昏时听着这声音入睡。有时候,他会在茶轩的雅间里,一边处理着来自京城的密函,一边听着楼下传来的竹杖声,那些冰冷的文字和血腥的消息,似乎都因为这阵温暖的声音,而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暮春的天气,说变就变。这日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蔓延开来,遮住了整个沁州城。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茶轩的瓦檐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乾珘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倾盆而下的大雨,眉头紧紧皱起。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漏刻,已经是未时末了,按照往常的习惯,苏清越应该已经从城外的药田回来了。今日她去城外采一种罕见的草药,据说生长在山脚下的溪畔,如今下这么大的雨,山路定然湿滑难行,她一个眼盲的女子,怎么能安然回来?

他越想越担心,忍不住在雅间里踱来踱去。秦伯端着茶进来,见他神色焦急,连忙道:“东家,您别担心,阿竹那丫头机灵,定会照顾好苏大夫的。再说,咱们已经让人去山脚下接应了,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

乾珘摆了摆手,目光依旧紧盯着窗外的雨幕。他知道秦伯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但他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想起苏清越那双空洞的眼眸,想起她行走时小心翼翼的模样,想起她竹杖敲在石板上的“笃笃”声,心中的担忧就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漏刻的指针缓缓移动,每一声滴答,都像是敲在乾珘的心上。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大,雨水在街道上汇成了小溪,顺着青石板路潺潺流淌。乾珘再也坐不住了,他抓起一旁的油纸伞,就想冲出去。

“东家!”秦伯连忙拦住他,“您不能去!您现在身份特殊,若是在雨里被人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让开!”乾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一个眼盲的女子,在这么大的雨里走山路,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熟悉的“笃笃”声,虽然被雨声掩盖了一部分,但乾珘还是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他猛地推开秦伯,快步冲到窗边,只见苏清越和阿竹正相互搀扶着,从巷口走来。阿竹撑着一把油纸伞,大半都遮在苏清越的身上,自己的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水淋透。苏清越的竹杖在湿滑的石板上敲得格外小心,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月白色的襦裙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身形。

乾珘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他看着苏清越艰难地行走着,竹杖偶尔会因为石板湿滑而打滑,发出“滋”的一声轻响。阿竹在一旁紧张地提醒着:“苏大夫,这边,这边的石板平一些。”苏清越点点头,微微侧着头,耳朵捕捉着周围的声音,竹杖再次向前探去,“笃”的一声,敲在一块凸起的石板上。

就在走到茶轩楼下不远处的一个拐角时,意外发生了。苏清越的竹杖突然在一块松动的石板上一滑,她的身体猛地向前踉跄了一下,阿竹惊呼一声,连忙伸手去扶她,却因为脚下也有些打滑,没能一下子稳住她的身形。苏清越的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乾珘的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冲出去的准备,哪怕会暴露身份,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清越摔倒。

好在阿竹反应极快,她拼尽全力稳住身形,一把抱住了苏清越的腰,将她扶稳。苏清越喘了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惊魂未定的神色,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拍了拍阿竹的手,轻声道:“我没事,别担心。”她调整了一下竹杖的位置,再次向前探去,“笃、笃”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起来,只是节奏比之前慢了许多,带着一丝疲惫。

乾珘看着她们渐渐走远的身影,直到那“笃笃”声消失在医馆的后门,他才缓缓松开手,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渗出血丝。秦伯递过来一方手帕,低声道:“东家,您没事吧?”

乾珘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医馆的方向,声音沙哑:“秦伯,你让人连夜去把那拐角处的石板路换了,换成最粗糙防滑的青石板,还有,医馆门口到巷口的所有石板,都要仔细检查一遍,若是有松动或者光滑的,全部换掉。”

“是,东家,我这就去安排。”秦伯连忙应道。他知道,经过今日之事,东家对苏大夫的担忧又深了一层。

当晚,雨停了。乾珘让人从城外的采石场运来了最新开采的青石板,这种石板质地坚硬,表面粗糙,极为防滑。数十个工匠被连夜召集过来,借着灯笼的光,小心翼翼地更换着医馆门口到巷口的石板路。为了不影响苏清越休息,乾珘特意吩咐工匠们轻手轻脚,所有的工具都用棉布包裹起来,避免发出刺耳的声响。

乾珘亲自在一旁监督,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石板路才全部更换完毕。他走上前,用脚踩了踩新铺的石板,触感粗糙,极为稳固,心中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看着这条崭新的石板路,从医馆门口一直延伸到巷口,就像是一条通往光明的道路,而苏清越,就是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珍宝,需要他用生命去守护。

第二日清晨,晨雾依旧稀薄。乾珘早早地就坐在了茶轩的雅间里,等着那阵熟悉的“笃笃”声。没过多久,巷口传来了竹杖敲击石板的声音,“笃、笃、笃”,清脆而平稳,比平日里更加坚实有力,没有了丝毫的滞涩。

乾珘站起身,走到窗边,只见苏清越和阿竹正从医馆里走出来。苏清越的脚步比往日轻快了许多,竹杖敲在新铺的石板上,发出的声音格外悦耳。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路面的变化,微微侧着头,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对阿竹道:“今日的路似乎好走了许多,脚下也稳当。”

阿竹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路面,才发现石板都换成了新的,她挠了挠头,疑惑道:“是啊,奇怪,昨日下雨的时候还坑坑洼洼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难道是官府派人修的?”

苏清越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竹杖敲得更轻快了。她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这条路上似乎有一种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乾珘站在窗边,看着苏清越渐渐远去的身影,听着那平稳而清脆的“笃笃”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满足。他就像一只结网的蜘蛛,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编织着一张安全的网,而她,是网上唯一的,却永不落下的珍宝。

日子依旧在青竹杖的“笃笃”声中缓缓流淌。乾珘对苏清越的关注越来越深,他甚至能从她竹杖声的细微变化中,感知到她情绪的波动。有一次,医馆里来了一个重病的病患,苏清越忙了整整一天,直到深夜才歇下。第二日清晨,她的竹杖声就带着一丝疲惫,每一下都敲得很轻,像是没有力气一般。乾珘得知后,让人从京城带来了最好的人参和燕窝,装在一个普通的木盒里,让秦伯以茶轩的名义,送到了医馆。

苏清越收到礼物后,有些疑惑。秦伯按照乾珘的吩咐,笑着道:“苏大夫,这是我们东家的一点心意。前些日子您为我们茶轩的伙计诊病,医术高明,我们东家一直记挂着,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还请您收下,补补身子。”

苏清越没有立刻收下,她微微侧着头,空洞的眼眸看向秦伯的方向,声音平静:“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秦老板太客气了,这些东西我不能收。”

秦伯早就料到她会拒绝,连忙道:“苏大夫,您若是不收下,我们东家定会责怪我的。您就当是给我们东家一个面子,收下吧。再说,您身子要紧,只有您身子好了,才能救治更多的病患啊。”

苏清越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让阿竹收下了礼物。她轻轻摩挲着木盒的表面,指尖感受到一种细腻的纹理,心中对那位从未谋面的“秦老板”,多了一丝好奇。

乾珘得知苏清越收下了礼物,心中格外欢喜。他在雅间里来回踱步,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秦伯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东家,您这模样,倒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乾珘的脸微微一红,连忙收敛了笑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知道,自己对苏清越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关注那么简单了。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担忧,再到如今的倾心,苏清越就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他开始贪恋她的声音,贪恋她的笑容,贪恋她竹杖敲在石板上的“笃笃”声。

有一日,沁州城举办庙会,街道上热闹非凡。苏清越和阿竹也去了庙会,想要采购一些医馆需要的药材和物品。乾珘得知后,也悄悄跟了过去。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混在人群中,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

庙会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苏清越的竹杖敲得格外频繁,“笃笃笃”的声音在喧嚣的人群中,依旧清晰可辨。阿竹紧紧扶着她的胳膊,一边为她介绍着周围的热闹景象,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往来的行人。

“苏大夫,您看,那边有卖糖画的,画得可好看了,有龙有凤,还有小兔子。”阿竹兴奋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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