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月下独酌(1/2)
中秋的沁州城,像是被浸在蜜里的桂花糖,从晨光初露时就透着股团圆的甜意。街面上的青石板被连夜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侧商铺的幌子都换了簇新的,绸缎庄挂出绣着玉兔捣药的锦缎,糕点铺的蒸笼里飘出桂花酥的甜香,连平日里最冷清的笔墨铺,都摆上了印着中秋纹样的宣纸,供人写家书寄远思。辰时刚过,挑着担子的货郎就开始走街串巷,竹筐里的灯笼晃悠悠的,红的、粉的、纱的、纸的,引得孩童们追着担子跑,笑声像撒了把碎银,落满整条街巷。
素心医馆的木门却比往日关得早。酉时不到,阿竹就把最后一位抓药的老主顾送出门,麻利地闩上了木门。“苏大夫,我把月饼放在石桌上了,是城南张记的,您爱吃的莲蓉和五仁都有。”阿竹一边收拾着堂屋的药柜,一边高声朝后院喊,“我娘催了好几遍,说今晚要祭月,让我早些回去帮忙呢。”
后院传来苏清越轻缓的应声:“知道了,路上小心些,别被孩童们的灯笼绊倒。”她的声音透过敞开的月亮门飘过来,带着一丝药材的清苦,却又温软得像浸了温水。阿竹应了声“晓得啦”,拎起早已备好的布包,脚步轻快地从侧门走了。布包里是苏清越特意给她备的当归和红糖,说是秋凉了,给她娘煮水喝能暖身子。阿竹跟着苏清越三年,早就把她当成了亲姐姐,这医馆于她而言,也是半个家。
苏清越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时,夕阳正顺着医馆的马头墙滑下去,把天边染成一片暖融融的橘红。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裙摆绣着几缕淡青色的竹纹,是阿竹前几日刚给她缝的。头发用一根旧的玉簪挽着,玉簪是父亲留下的,质地不算上乘,边缘都被摩挲得发亮,却被她视若珍宝。她微微侧着头,耳朵捕捉着院外的动静——货郎的吆喝声渐渐远了,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户户开门关门的声响,还有妇人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几声犬吠,都透着烟火气的安稳。
石桌上摆着一壶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杯是粗陶的,带着细密的冰裂纹,是她父亲生前常用的。旁边的白瓷碟里,放着四块月饼,油光锃亮的,能闻到淡淡的莲蓉香。苏清越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月饼的表面,触感细腻温润,上面印着的“中秋”二字纹路清晰。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总会在中秋这天,把月饼摆在祭月的供桌上,让她用手指摸着纹路认字,说“清越,你看这‘中’字,像不像院子里的石凳,四方安稳;这‘秋’字,藏着禾苗的香,是丰收的意思。”那时候她的眼睛还能看见,父亲的手牵着她的手,温暖而有力,月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指尖的温度渐渐凉了,苏清越才收回手,端起桌上的茶杯。茶水已经温了,入口醇厚,带着一丝回甘。她仰起头,“望”着天空的方向。此刻的天还是橘红色的,月亮还没出来,但她能想象出月亮升起的样子——像父亲曾说过的,像一面磨得发亮的银镜,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遍洒,连院角的桂树叶子都能照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是五年前瞎的,那场高烧烧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世界就变成了一片黑暗。起初她哭,闹,把父亲留下的医书都扔在地上,是阿竹陪着她,一遍遍地读医书给她听,又牵着她的手,让她摸着药材认形状、闻气味,才慢慢让她重新拾起了生活的勇气。
院角的桂树开得正盛,细碎的花瓣落在石桌上、她的裙摆上,带着清甜的香气。苏清越伸出手,刚好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能感受到花瓣的柔软和湿润。她忽然想起父亲曾说,桂树是百药之长,花能入药,可安神解郁,叶能煮水,可治风湿。那时候她总爱爬树摘桂花,父亲从不骂她,只是站在树下笑着喊“慢些,别摔着”,等她摘够了,就一起把桂花晒干,装在锦囊里,挂在药柜上,整个医馆都飘着桂花香。如今父亲不在了,桂树却一年比一年茂盛,每年中秋都开得这样热闹,像是在替父亲陪着她。
“笃笃笃”,竹杖轻轻敲了敲石桌的边缘,苏清越收回思绪,拿起一块莲蓉月饼。月饼的皮很酥,一碰就掉渣,莲蓉馅细腻香甜,却不腻人。她小口地吃着,耳边的声音渐渐变了——街面上的喧嚣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远处传来的箫声,还有孩童们提着灯笼唱的童谣:“月亮圆,月饼甜,家家团圆笑开颜……”歌声稚嫩,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她的心一下。她放下月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的温度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暖不了心底那丝淡淡的孤单。
清韵茶轩的屋顶上,乾珘已经站了许久。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锦袍,袍角绣着暗纹的云纹,是他当年在镇北侯府常穿的样式,只是如今换了“秦业”的身份,便把锦袍上象征侯府的徽记拆去了,只留下低调的纹路。他凭栏而站,手中提着一壶刚开封的西凤酒,酒壶是银质的,雕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是他当年平定北境时,圣上御赐的。酒液辛辣,入喉灼烧着喉咙,却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刚好能看见素心医馆的整个后院。苏清越坐在石凳上的身影,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她微微低着头,侧脸的轮廓柔和,月光还没升起来,却仿佛已经把她镀上了一层清辉。乾珘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像黏住了一样,挪不开。他认识她整整五十年了,从她还是镇北侯府药庐里那个跟着老医官学医的小丫头,到后来成为他的贴身医官,再到这一世,成为沁州城里独自开馆的盲眼大夫,她的模样变了,身份变了,可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沉静与坚韧,却从来都没变过。
五十年前的中秋,比这一世冷得多。北境的风雪已经提前来了,侯府的帐蓬里烧着炭火,却依旧挡不住刺骨的寒意。那时候他刚打完一场恶仗,左臂中了毒箭,高烧不退,是她守在他的帐前,三天三夜没合眼,用银针逼毒,用草药外敷,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那天晚上,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月饼,月饼已经凉了,还沾着草药的味道,她却笑着说:“侯爷,今日中秋,属下特意让伙房做的,您尝尝。”他还记得那月饼的味道,是粗糙的麦皮,里面包着晒干的野果,却比他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那时候他就想,等平定了北境,一定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让她再也不用吃这样粗糙的月饼。可还没等他实现承诺,一场宫廷政变,就把他和她都推向了深渊。
“东家,风大了,您要不要加件衣裳?”秦伯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打断了乾珘的思绪。秦伯手里捧着一件厚的锦袍,小心翼翼地走上屋顶。他跟着乾珘几十年了,从镇北侯府的管家,到如今清韵茶轩的老掌柜,他见证了乾珘的辉煌与落魄,也知道他这一世的执念,全在对面那个盲眼的女大夫身上。
乾珘摇了摇头,把酒壶递给秦伯,让他给自己再倒一杯。“苏大夫那边,都安排好了?”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都安排好了。”秦伯一边倒酒,一边回道,“我让伙计把熬好的银耳羹送到医馆侧门了,用保温的食盒装着,还热乎着。另外,医馆门口的灯笼也挂好了,是您特意让人做的防风款,夜里亮堂,她要是想出门,也安全些。”
乾珘“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回苏清越的身上。她已经吃完了月饼,正用帕子擦着手,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珍宝。帕子是素色的,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是她自己绣的。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的手很巧,凭着记忆和触觉,绣出来的花栩栩如生。乾珘还记得,以前在侯府,她总爱绣些小玩意儿,绣得最多的就是兰花,她说兰花品性高洁,像医者的心。那时候他还笑她,一个整天和药材、伤口打交道的姑娘,怎么偏偏喜欢这样柔弱的花。现在他才明白,她不是喜欢兰花的柔弱,而是喜欢它在寒风中也能吐露芬芳的坚韧。
月亮终于升起来了,先是在东边的屋顶露出一抹银白,然后慢慢爬高,越升越亮,把整个沁州城都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素心医馆的后院里,桂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苏清越的裙摆上,像绣了一幅水墨画。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眸对着月亮的方向,嘴角微微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她看不见月亮的样子,却能感觉到月光的温暖,像父亲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头上;又像秦业身上的沉水香,带着一丝安心的气息。
这些日子,她总能感觉到秦业的存在。在她去药市采买的时候,在她给病患诊脉的时候,甚至在她深夜整理医书的时候,都能隐约闻到那股淡淡的沉水香,感受到一道沉静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知道他在暗中守护她,就像知道医馆里越来越好的药材,门口平整的青石板路,还有隔壁再也不吵闹的泼皮,都和他有关。她不是不感激,只是心中总有一丝疑惑——他一个北方来的药商,为什么会对她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盲眼大夫格外关照?
庙会那天被他扶起来的时候,她就闻到了那股沉水香。那时候她以为只是偶然,可后来次数多了,她就渐渐明白了。他看她的目光,不像其他人那样,带着同情或者好奇,而是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心疼,有担忧,还有一丝……像是跨越了很久很久的思念。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觉得和他相处的时候,心里很安稳,就像小时候靠在父亲身边一样。
“秦伯,你说她……会不会记得我?”乾珘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问秦伯,又像是在问自己。秦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说的是前世的事。“东家,”秦伯斟酌着开口,“苏大夫这一世投生在普通人家,没有了前世的记忆,自然是不记得您的。可您看她对您的态度,虽然带着几分疏离,但并没有反感,这就比什么都好。只要您慢慢守着,总有一天,她会重新接纳您的。”
乾珘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喉咙发疼,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等这一天等了五十年,从黄泉路上的执念,到转世后的寻觅,他跨越了生死,隐姓埋名,就是为了能再见到她,守护她。可现在她就在他眼前,他却不能告诉她真相,不能告诉她他们之间那纠缠了五十年的过往,只能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远远地看着她,守护她。这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滋味,比北境的风雪还要刺骨。
酒意渐渐上涌,乾珘的眼前开始模糊。他看着苏清越坐在石凳上的身影,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跃过这道不宽的街道,落在她的后院里,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他是谁,告诉她他找了她五十年,告诉她他有多想念她。他想问问她,这一世独自一人,会不会觉得冷清?会不会在某个瞬间,灵魂深处也曾有过一丝关于他的、模糊的悸动?
他的手紧紧攥着酒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已经微微前倾,只要再跨出一步,就能从屋顶上跳下去。秦伯看出了他的意图,连忙上前一步,低声劝道:“东家,不可!您现在身份敏感,若是暴露了,不仅您自己危险,还会连累苏大夫!”秦伯的声音很急切,带着一丝担忧,“您忘了,京城的那些人还在找您,李嵩虽然走了,但他的眼线还在沁州,若是被他们发现您和苏大夫的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秦伯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乾珘的头上。他猛地清醒过来,身体僵在原地。是啊,他不能这么冲动。他的身份是镇北侯,是朝廷的钦犯,只要他和苏清越扯上关系,就会把她推向危险的深渊。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不能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五十年前,他已经连累过她一次,这一世,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缓缓坐回栏杆边,重新拿起酒盏,却没有再喝。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眼底的落寞与无奈。他看着苏清越站起身,拿起竹杖,轻轻敲了敲地面,“笃笃”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她走到桂树旁,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树干,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个老朋友。她的指尖划过树干上的纹路,那是她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刻下的,刻着她的名字,还有父亲对她的期许——“医者仁心”。
忽然,苏清越的动作顿了顿,微微侧过头,空洞的眼眸准确无误地“望”向了乾珘所在的方向。她的耳朵动了动,似乎在捕捉什么声音。乾珘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看见他了?不,她看不见。可她那敏锐的感知,那清冷的目光(尽管并无焦距),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刺穿了他的伪装,让他无处遁形。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神情——眉头微微蹙着,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连忙屏住呼吸,连身体都不敢动一下,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惊扰到她。秦伯也紧张地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屋顶上的风停了,连桂树的叶子都不再晃动,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目光,跨越了街道,跨越了屋顶,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过了片刻,苏清越轻轻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她重新低下头,继续抚摸着桂树的树干,只是指尖的动作,比刚才轻柔了许多。乾珘松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知道,不是她的感知出了错,而是她太敏锐了。她虽然看不见,但她的耳朵、她的鼻子、甚至她的心,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这种敏锐,既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软肋。
他缓缓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立刻喝。酒液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像他此刻的心情,冰冷而沉重。他看着苏清越转身走回石凳旁,重新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她的动作很安静,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顿从未发生过,可乾珘知道,她的心里一定也起了涟漪,就像他的心湖一样,被投下了一颗石子,久久不能平静。
街面上的灯笼渐渐多了起来,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灯光。有夫妻在窗边说笑,有母亲在给孩子讲故事,还有老人在教孙儿唱童谣。这些热闹的声响,像一层厚厚的屏障,把素心医馆的后院和清韵茶轩的屋顶隔成了两个世界。苏清越是孤独的,她独自一人坐在月光下,守着一座医馆,一段回忆;乾珘也是孤独的,他独自一人站在屋顶上,守着一个秘密,一份执念。他们隔着一条不宽的街道,却像隔着万水千山,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东家,夜深了,该下去了。”秦伯轻声提醒道,“明日还要去药市查看药材的行情,您要是休息不好,身体会吃不消的。”乾珘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苏清越的身影,才转身跟着秦伯走下屋顶。走的时候,他特意把那壶没喝完的西凤酒留在了栏杆上,酒壶的方向,正对着素心医馆的后院。他知道她看不见,但他希望,风能把酒的香气吹过去,让她知道,有一个人,在和她一起,共赏这轮中秋月。
苏清越坐在石凳上,直到月光把整个院子都照得像铺了一层银霜,才站起身。她拿起竹杖,轻轻敲了敲地面,“笃笃”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她走到医馆的侧门旁,果然看到门口挂着一盏防风灯笼,灯笼的光很亮,把门口的青石板路都照得清清楚楚。她知道这是秦业安排的,就像知道门口石台上那个还热着的食盒里,装着她爱喝的银耳羹一样。
她拿起食盒,打开盖子,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银耳羹熬得很浓稠,里面放了莲子和百合,都是安神的。她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温度刚刚好,甜而不腻。她知道秦业一定是特意交代过,要熬得软烂一些,方便她吃。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像月光一样,温暖了她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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