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摊牌(1/2)

乾珘走后的那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东方天际只泛起一抹极淡的鱼肚白,药庐外的竹篱上还凝着一层薄薄的露水,沾湿了爬在上面的牵牛花藤。苏清越便已起身,摸索着走到院中的水井旁,拎起系着麻绳的木桶,缓缓汲起一桶凉水。指尖触到水的凉意时,她才微微回神,原来昨夜那场似真似幻的相处,竟真的随着晨光散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乾珘果真如人间蒸发般,再未踏足药庐半步。

第一日清晨,苏清越照旧循着往日的规矩打理药庐。她虽目不能视,却早已将药庐的每一处都刻在了心上。左手扶着药柜的木棱,右手指尖划过一个个抽屉上的竹牌,竹牌上用刀刻着不同药材的名字,皆是她师父在世时所留。她指尖停在刻着“甘草”的竹牌上,轻轻拉开抽屉,一股清甜的药香便漫了出来。她取过一旁的戥子,凭着多年的经验,精准地称出几钱甘草,又依次取出当归、陈皮,皆是近日诊病常用的药材,而后将这些药材搬到院中的晾架上,小心翼翼地铺开。晾架是用上好的楠木所制,师父说楠木不易腐坏,且不会沾染杂味,用来晾药最是妥当。她伸出手,感受着晨间微凉的风拂过药材,带着一丝草木的清香,这是她熟悉的味道,也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

辰时刚过,药庐的木门便被轻轻推开,传来一阵略显蹒跚的脚步声。“苏姑娘,在家吗?”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住在巷尾的张老丈,他近日总说胸闷气短,已来寻苏清越诊过两次脉。

苏清越连忙迎了上去,声音温和:“张老丈,快请坐。”她摸索着端过一张竹凳,放在石桌旁,又转身去沏了一杯热茶。茶杯是粗陶所制,杯壁上刻着简单的兰草纹,是她自己闲时用小刀刻的。“老丈今日感觉如何?”

张老丈坐下,叹了口气:“托姑娘的福,喝了你的药,胸闷倒是轻了些,就是夜里还是睡不安稳。”

苏清越伸出手指,搭在张老丈的腕脉上,指尖感受着脉搏的跳动。她的指尖纤细而微凉,触碰到老丈粗糙的手腕时,老丈不由得缩了一下,又连忙稳住。“老丈脉象沉缓,仍是心脾两虚之症。”苏清越沉吟片刻,“我再给你调一副药,多加一味酸枣仁,助你安神。”

说着,她便转身走到药柜前,凭着记忆精准地取出药材,用戥子仔细称好,又用草纸将药材包好,系上麻绳。“每日一剂,清水煎服,早晚各一次,切记不可吃辛辣油腻之物。”她将药包递到张老丈手中,又细细叮嘱着。

张老丈接过药包,连连道谢,从怀里掏出几文铜钱,放在石桌上:“姑娘,这是药钱。”

“老丈客气了。”苏清越并未去碰铜钱,只是轻声道,“若是日后有什么不适,尽管来寻我。”

张老丈走后,药庐又恢复了平静。苏清越坐在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茶杯的杯壁。她忽然想起,前几日乾珘来的时候,总会带着一坛上好的碧螺春,用精致的白瓷茶杯沏好,递到她手中。那茶杯触手温润,与她手中这粗陶杯截然不同。那时她并未多想,只当他是家境殷实之人,如今想来,却觉处处透着异常。

她开始细细回想与乾珘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从前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清晰得令人心惊。

比如,他的脚步声。寻常男子行走,总会带着几分沉重,哪怕是脚步轻盈之人,也难免会有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可乾珘不同,他的脚步声永远轻盈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悄无声息。有一次,她正低头整理药材,全然未察觉他的到来,直到他开口说话,她才惊觉身边竟多了一个人。当时她只当是自己太过专注,未曾深思,如今想来,这哪里是专注便能忽略的,分明是他的脚步太过诡异,不似常人所有。她甚至能想起,有一回巷中来了个卖货郎,挑着担子走得气喘吁吁,脚步声在巷中回荡,而乾珘从卖货郎身边走过时,脚步依旧轻盈,与卖货郎的沉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比如,他说话时的用词。当今圣上推崇简约,民间说话也多是直白通俗,就连文人墨客,日常交谈也不会太过晦涩。可乾珘不同,他偶尔会冒出一些极为古雅的词汇,像是从几百年前的故纸堆里走出来的人。有一次,她晾晒药材时,随口说了一句“这天气倒是适合晾药”,他却接了一句“岁华流转,时序相宜,正是曝药好时节”。“岁华流转”“时序相宜”,这般用词,就连镇上最有学问的老秀才,日常也极少使用。还有一回,她提到师父在世时对她的教导,他竟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令师定然是位高义之人”,这话出自古籍,寻常人若非饱读诗书,且对古籍极为熟悉,断不会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当时她只觉得他学识渊博,如今想来,却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再比如,他看她的眼神。虽然她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那种目光,深沉得像是一片无垠的大海,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眷恋,有欣喜,有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有一次,她正在制药,将研磨好的药粉筛入瓷碗中,他就站在一旁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落在她的脸上,那种专注,不似看一个普通的医女,反倒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执念。那时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连忙停下手中的动作,找了个由头让他离开了,如今想来,那目光中蕴含的情绪,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还有他给的银锭。那日她为他诊治,他留下的那锭银子,成色极佳,上面刻着的纹路,她虽看不见,却能摸得出来。后来她曾拿着那锭银子去镇上的银铺换些铜钱,银铺的老板接过银子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连称奇。老板说,这银锭是前朝的官银,成色足,纹路精致,如今早已不多见,市面上更是价值不菲。当时她只觉得乾珘家境定然十分富裕,竟能拿出这般珍贵的银锭,如今想来,一个寻常的富家公子,又怎会持有前朝的官银?这其中的疑点,竟如此之多。

还有铁匠铺的警告。前几日她的盲杖有些松动,便去镇上的铁匠铺修理。老铁匠是个话不多的人,平日里只管埋头打铁,极少与人闲谈。可那日,他看到她的盲杖,又听闻她认识一位姓秦的公子时,脸色骤变,拉着她走到铁匠铺的角落,压低声音警告她:“姑娘,那位秦公子,不是寻常人,你最好离他远些,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当时她追问缘由,老铁匠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肯再多说一句,只是一个劲地劝她多加小心。那时她虽有些疑惑,却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如今想来,老铁匠定然是知道些什么,才会如此郑重地警告她。

还有赵七的暗示。赵七是镇上酒楼的伙计,为人机灵,消息也灵通。有一次她去酒楼买包子,恰好遇到赵七,赵七神神秘秘地对她说:“苏姑娘,那位常来你药庐的秦公子,可不简单啊。前几日我看到他在镇外的山神庙前,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语气怪怪的,而且他身上的衣服,看着就不是咱们这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当时她只当是赵七小题大做,未曾在意,如今想来,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竟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所有的线索,像是一根根细密的丝线,在她的脑海中渐渐交织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而她,就被困在这张网的中央,无处可逃。她不知道这张网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也不知道自己与乾珘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纠葛。她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让她喘不过气来。

第一日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过去了。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天边泛起一抹绚烂的晚霞,将药庐的庭院染成了一片金色。苏清越收起晾晒好的药材,一一放回药柜中,动作缓慢而机械。她摸出怀中的盲杖,走到院门口,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想感受一下晚风的吹拂。巷子里传来孩童的嬉笑声,传来妇人的呼唤声,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这些都是她熟悉的人间烟火,可此刻听来,却觉得有些遥远。

第二日,天刚亮,苏清越便背着药篓,拿着药锄,打算去后山采药。后山盛产药材,师父在世时,经常带她去后山采药,那里的每一种药材,每一条小径,她都无比熟悉。虽然她目不能视,但凭着记忆和多年的经验,也能准确地找到自己需要的药材。

刚走到巷口,便遇到了住在隔壁的王婶。王婶是个热心肠的人,平日里经常帮衬她。“清越,你这是要去后山采药啊?”王婶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后山近日好像不太平,听说有野兽出没,你一个人去,可得小心啊。”

苏清越笑了笑,轻声道:“多谢王婶关心,我知道分寸,不会去太深的地方,采完药就回来。”

王婶点了点头,又道:“对了,前几日常来你药庐的那位秦公子,怎么没见他陪你一起去?他一个大男人,陪着你也能有个照应。”

提到乾珘,苏清越的心头微微一紧,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他近日有事,忙去了。”

王婶哦了一声,不再多问,只是又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苏清越握着盲杖,慢慢向后山走去。后山的空气格外清新,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她沿着熟悉的小径行走,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能感受到身边的树木,有的粗壮,有的纤细;能感受到身边的花草,有的带着香气,有的带着刺。她走到一片向阳的山坡上,这里长着许多柴胡。她放下药篓,拿起药锄,小心翼翼地挖了起来。柴胡的根须细密,挖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不能损伤根须,否则会影响药效。

挖了一会儿,她便觉得有些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她摸出腰间的水囊,喝了一口水。水是清晨从井中汲的,带着一丝凉意,喝下去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她闭上眼睛,耳边传来鸟鸣声,传来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传来山泉流淌的声音。这些声音,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乾珘。前几日,他也曾陪她来过后山采药。那天,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身姿挺拔,站在阳光下,宛如一幅画。他帮她背着药篓,帮她辨认药材,还会耐心地听她讲解每种药材的功效。有一次,她不小心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是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他的手臂温暖而有力,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让她一时竟有些失神。那时的他,温柔而体贴,哪里有半分异常之处?

可如今想来,他对后山的熟悉程度,竟丝毫不亚于她。后山有一条极为隐蔽的小径,就连镇上的老药农都很少有人知道,可他却能准确地找到。当时她问他是如何知道这条小径的,他只是笑着说,偶然间发现的。如今想来,这哪里是偶然发现的,分明是他早就知道这条路。

还有一次,她遇到了一株极为罕见的灵芝,长在悬崖峭壁上,她根本无法采摘。乾珘看到后,二话不说,便攀着岩石爬了上去,将那株灵芝摘了下来,递给她。他的动作轻盈而敏捷,仿佛常年在悬崖峭壁上行走一般,这哪里是寻常富家公子能做到的?

越想,苏清越的心头就越乱。她不知道乾珘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对自己的好,是真心的,还是另有所图?他身上的那些异常之处,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休息了一会儿,苏清越便又开始采药。她采了柴胡、黄芩、知母等多种药材,将药篓装得满满当当。夕阳西下时,她才背着药篓,慢慢向山下走去。回到药庐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她点亮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小的药庐。她坐在桌前,开始整理采回来的药材,将药材上的泥土清理干净,然后分类放在竹匾中,准备明日晾晒。

整理药材的时候,她的手指不小心被一根带刺的药材划破了,渗出一丝鲜血。她下意识地想喊乾珘的名字,话到嘴边,才猛然想起,他已经三天没有来了。她自嘲地笑了笑,从药柜中取出一点止血的药粉,敷在伤口上,然后用布条缠好。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有些孤单。师父去世后,她便一直一个人生活,早已习惯了孤单。可乾珘的出现,却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灰暗的生活。他的陪伴,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可如今,这束光却突然消失了,只留下她一个人,重新陷入无边的黑暗和孤单之中。

第三日,苏清越没有出门,留在药庐中制药。她打算制作一些安神丸,近日镇上有不少人因为天气炎热,夜不能寐,安神丸正好能派上用场。制作安神丸的工序极为繁琐,需要将酸枣仁、柏子仁、远志等多种药材研磨成细粉,然后用蜂蜜调和,搓成小小的药丸,再放在通风处晾干。

她坐在桌前,将药材一一放在研钵中,用研杵细细研磨。研杵是用青石所制,沉甸甸的,她磨了一会儿,便觉得手臂有些发酸。可她却没有停下,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研磨的动作。她的脑海中,依旧在回想那些与乾珘有关的细节,那些疑点,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的心头,让她无法平静。

中午时分,药庐的木门被推开,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苏清越的心猛地一跳,以为是乾珘来了,可抬头一听,却发现是赵七。

“苏姑娘,我来给你送点包子。”赵七的声音带着几分讨好,“今日酒楼新蒸的肉包子,我特意给你留了几个。”

苏清越放下手中的研杵,笑了笑:“多谢赵小哥,又麻烦你了。”

赵七将包子放在石桌上,目光在药庐中扫了一圈,见没有其他人,便压低声音道:“苏姑娘,那位秦公子,还是没来啊?”

苏清越点了点头:“嗯,他近日有事。”

赵七搓了搓手,犹豫了片刻,又道:“苏姑娘,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可千万要放在心上。那位秦公子,真的不简单。昨日我听酒楼里的一位老主顾说,他曾在京城见过这位秦公子,身边跟着不少随从,排场极大,不像是寻常的富家公子。而且,那位老主顾还说,这位秦公子的样貌,竟与前朝一位失踪的王侯极为相似。”

“前朝王侯?”苏清越的心头猛地一震,连忙追问道,“赵小哥,你说的是真的?”

赵七连忙道:“我也是听那位老主顾说的,真假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位老主顾曾在京城做官,见多识广,应该不会乱说。苏姑娘,你可得多加小心啊,前朝的人,可不是咱们能招惹得起的。”

苏清越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多谢赵小哥提醒。”

赵七又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赵七走后,苏清越坐在桌前,久久没有动弹。前朝王侯?这个身份,太过惊人,也太过遥远。她一个小小的盲眼医女,怎么会与前朝王侯扯上关系?乾珘真的是前朝王侯吗?如果是,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小镇,为什么会接近自己?

她拿起桌上的包子,却没有任何胃口。她只觉得心头越来越乱,越来越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是应该主动去寻找答案,还是应该就此逃避?可她知道,逃避是没有用的,那些疑点,那些线索,早已将她与乾珘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她根本无法置身事外。

第三日就在这样的不安和焦虑中过去了。夜幕降临,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药庐的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苏清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乾珘的身影,浮现出他温柔的笑容,浮现出他深沉的目光,浮现出那些异常的细节。她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第四天傍晚,夕阳西下,天边烧着绚烂的晚霞,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晚霞的光芒,将药庐的庭院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院中的竹篱、晾架、石桌石凳,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苏清越正站在晾架前,晾晒着最后一批药材。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拂过药材的叶片,感受着药材的干燥程度。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巷口传来。那气息,清淡而独特,带着一丝淡淡的草木清香,是她刻骨铭心的味道。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既紧张,又有些期待。

脚步声渐渐靠近,依旧是那般轻盈,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苏清越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手中握着一片刚刚晾晒好的甘草叶,指尖微微收紧。

脚步声在药庐门口停了下来。苏清越能感受到,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依旧是那般深沉,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这一次,他没有伪装成那个温润如玉、带着精致茶点的秦公子,也没有穿着那身月白色的长衫。他只是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衣,衣料虽简单,却依旧难掩他挺拔的身姿。他没有带任何东西,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药庐门口,像一尊雕塑,与身后绚烂的晚霞融为一体。

苏清越感应到他的存在,手中的动作缓缓恢复如常,继续晾晒着药材,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和一个寻常的访客交谈:“秦公子,三日不见。”

“苏姑娘。”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能进来吗?”

苏清越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给了他一个让路的姿势。

乾珘迈开脚步,走进了庭院。他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庭院中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还有苏清越晾晒药材的细微声响。夕阳的光芒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也有些落寞。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