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风满楼(2/2)
“纳兰圣女那边,似乎已察觉您与纳塔部的往来。” 墨影的声音更轻了些,“今日午后,圣坛的守卫突然增加了一倍,且都是圣女直属的‘月影卫’—— 那些月影卫腰间都挂着‘噬魂蛊’的囊袋,比寻常部落武士更难对付。此外,属下还探到,圣女今日召了大祭司乌岩去圣坛密谈,具体内容不知,但乌岩离开时,脸色很是凝重。”
乾珘眼中闪过一丝锐光,烛火映在他眼底,竟带着几分病态的兴奋。他一直以为云岫对他的举动毫不在意,以为她永远是那副清冷淡漠的模样,如今看来,她并非无动于衷。能让她为之警惕、为之调动月影卫,至少证明他的存在、他的行为,终于在她平静无波的世界里投下了石子 —— 哪怕这石子激起的是警惕与对抗,也比被彻底无视要好。
“隆多达那边呢?” 他转过身,走到桌边坐下,提起酒坛为自己斟了一碗重阳酿,酒液入碗时泛起细密的泡沫。
“隆多达已调集了部落中最精锐的‘鹰卫’,共八百人,皆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此刻正驻扎在客寨以西三十里的‘黑松林’,只待王爷您的信号,便可随时出动。” 墨影抬头,目光扫过乾珘手中的酒碗,又迅速低下头,“他还托人送来消息,说若王爷需要,他可随时安排人手,‘请’圣女来客寨与您‘会面’。”
“请?” 乾珘嗤笑一声,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中的火焰,“他倒会用词。告诉隆多达,按计划行事,不必急着‘请’圣女 —— 我要的是活着的、完整的纳兰云岫,若她伤了一根头发,哪怕是一根银饰上的流苏,本王便让纳塔部从此在苗疆除名。”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墨影心中一凛,他跟随乾珘多年,深知这位王爷看似温和,实则手段狠戾,当年江南水匪作乱,他不过一句 “荡平匪寨”,便让三万水匪无一生还。此刻乾珘的语气,比当年下令剿匪时更冷,显然是动了真怒。
“属下遵命。” 墨影躬身行礼,起身时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瞬间融入窗外的黑暗,只余下空气中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特制迷药的气息。
乾珘重新走到窗前,望着墨影消失的方向,指尖再次摩挲起腰间的双鱼玉佩。母亲说 “敬她、护她”,可他如今做的,却是将她推向风暴中心。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云岫那双异瞳,淡紫如雾,冰蓝似霜,若是染上惊慌、染上依赖,会是怎样的模样?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阵燥热,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与此同时,圣坛深处的竹楼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满室的沉静。
竹楼是典型的苗疆 “吊脚楼”,下层架空,上层住人,地板是楠竹所制,踩上去无声。屋内陈设简洁,墙上挂着两幅古老的画卷,一幅是 “蛊神创世图”,画中蛊神人身虫首,手持法杖,周围环绕着万千蛊虫;另一幅是历代圣女的画像,从最古老的、穿着兽皮的女子,到近代穿着锦缎祭服的圣女,个个面容肃穆,眼神中带着相同的淡漠。
纳兰云岫坐在竹桌前,桌上放着一个青铜水盆。水盆直径约二尺,盆沿刻着八卦与蛊虫结合的图腾,盆底嵌着七颗彩色的宝石,分别对应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七色,是苗疆巫医用来 “观水卜卦” 的 “天衍盆”。
盆中盛着的并非寻常清水,而是取自圣坛后山 “灵泉” 的泉水,水中还加入了三种草药:“鬼针草”—— 能显化邪祟之气;“迷迭香”—— 能稳固幻境;“忘忧草”—— 能滤去无关杂象。此刻,清水正无风自动,泛起细密的涟漪,涟漪中渐渐显现出几幅模糊的画面。
最先浮现的是纳塔部落的营地,黑松林里搭着数百顶兽皮帐篷,帐篷外,身着黑衣的鹰卫正手持弯刀操练,动作整齐划一,杀气腾腾。画面一转,又映出乾珘立于客寨窗前的身影,他腰间的双鱼玉佩在烛火下泛着光,眼神中带着偏执的炽热。最后,画面定格在乾珘与隆多达的手上 —— 两人的手腕间,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晦暗气机,那气机呈灰黑色,像一条细小的毒蛇,将两人紧紧连在一起,这是苗疆巫术中象征 “盟约” 的 “缚魂丝”,一旦缔结,除非一方身死,否则永不消散。
云岫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在水面上方一寸处轻轻划过,她的指甲修剪得整齐,指腹带着常年接触草药的薄茧。随着她的动作,水面的画面愈发清晰,甚至能看到隆多达帐篷里堆放的兵器 —— 那些弯刀的刀柄上,都刻着纳塔部的鹰图腾,刀鞘上还涂着用来防蛀的桐油,泛着油腻的光。
“圣女。” 竹楼的门被轻轻推开,大祭司乌岩走了进来。他已是七旬高龄,头发花白,用一根骨簪束在脑后,身上穿着黑色的祭袍,袍角绣着 “大祭司” 的象征 —— 三足乌图腾,手里握着一根蛇杖,杖头缠着一条银环蛇,此刻正温顺地盘在杖身,吐着信子。
云岫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水盆中的画面上,声音平静无波:“大祭司来了,坐。”
乌岩在她对面的竹凳上坐下,目光扫过水盆中的景象,眉头瞬间紧锁:“乾珘王爷与纳塔部勾结的事,果然是真的。这‘缚魂丝’一旦缔结,便是生死盟约,他们是铁了心要对付我们月影部了。圣女,我们是否应先发制人?至少,派月影卫将乾珘王爷‘请’出苗疆 —— 他是中原亲王,若在苗疆出事,恐引中原大军来犯,可若只是‘请’他离开,既不伤和气,也能断了隆多达的靠山。”
云岫抬起眼,那双异瞳在烛火下显得愈发深邃。右眼的淡紫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左眼的冰蓝则如万年不化的寒冰,却同样不含半分情绪。“请?如何请?” 她轻轻摇头,指尖再次点向水面,画面中乾珘的身影渐渐模糊,“他以‘拜访圣女、交流医术’为由而来,手持中原皇帝御赐的‘通藩令牌’,是名正言顺的客人。我们无凭无据,若强行驱他离开,便是落人口实,说我们苗疆人‘不敬中原、怠慢贵客’。届时隆多达再煽风点火,说我‘惧他权势、不敢与他对质’,那些摇摆不定的小部落,怕是会尽数倒向纳塔部。”
她的声音清冽如泉,每一句话都条理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隆多达野心勃勃,想借外力铲除异己,我早有预料。去年他抢月影部的药田,今年又克扣给圣坛的祭品,种种举动,皆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只是我没想到…… 这位乾珘王爷,竟如此迫不及待。他以为苗疆是中原的州府,以为凭他的身份便能随意摆布,却不知这里的规矩,从来不由外人定。”
乌岩急得直拍大腿,蛇杖上的银环蛇被惊得抬起头,吐了吐信子:“可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纳塔部的鹰卫已在黑松林集结,乾珘又手握中原势力,若他们联手发难,圣坛的守卫虽强,却也架不住两面夹击啊!”
云岫收回手,将桌上的一块白色丝帕叠整齐 —— 那是昨日为孩童祈福时用的帕子,上面还沾着一点清露的痕迹。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竹窗,山风扑面而来,带着山间的寒意。窗外的夜色比客寨那边更浓,圣坛的青石台阶上,每隔三尺便站着一名月影卫,他们身着黑衣,腰间挂着蛊囊,手里握着长矛,站姿如松,连风动都未曾动过一下。
“等。” 她望着远处沉沉的夜幕,声音轻却坚定,“等他们先动。隆多达与乾珘,一个贪权,一个贪情,两人各怀鬼胎,这盟约本就不稳固。他们的计划,如同烈火烹油,看似炽热,实则终有燃尽之时。我们要做的,不是扑灭火焰,而是在火焰失控前,找到控制它的方法 —— 或者,引火烧向该烧的人。”
乌岩愣住了,他跟随前两任圣女,处理过无数部落纷争,却从未见过如此冷静的应对。他本以为圣女会下令加强守卫、联络盟友,却没想到她竟选择 “等”。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云岫的话有道理 —— 隆多达与乾珘的联盟本就是利益捆绑,只要找到他们的破绽,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瓦解。
云岫的右手无意识地抚上左手手腕内侧,那里的肌肤光滑如玉,却隐隐能感受到一丝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痛。那是三个月前她为一名中毒的长老 “过蛊” 时,突然出现的预感 —— 当时她眼前闪过一片火海,火海中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女子的手腕上,一朵妖异的彼岸花正在燃烧,花瓣鲜红如血,花蕊却泛着漆黑的光。
那时她只当是 “过蛊” 时的灵力紊乱,可今日观水卜卦,那片火海的景象又再次浮现,与乾珘、隆多达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一个极其模糊的、关于毁灭与新生的预感,如同水底的暗流,在她绝对理性的心湖深处,悄然涌动了一下。
她知道,这场风暴,终究是躲不过了。乾珘的执念,隆多达的野心,像两把尖刀,正一步步逼近圣坛,逼近她守护了十年的苗疆。
竹楼外,山风更急了,逐瘴铃的响声愈发频繁,像是在预警着即将到来的风雨。烛火摇曳,映着云岫清冷的身影,她站在窗前,望着无边的夜色,异瞳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凝重 —— 这苗疆的夜,注定漫长,而她与乾珘的纠葛,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