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反向输出(2/2)
第一个接受修复的女孩叫林雨眠,二十三岁,来自中国南方一所大学。她被选中是因为基因中某种罕见的线粒体变异,朱隆潜认为那能增强星种与碳基细胞的兼容性。
现在她坐在床边,穿着病号服,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当她看见陶光走进房间时,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
陶光停在门口,没有立即靠近。他今天穿着普通的白色医疗外套——是吴骄特意准备的,为了削弱他晶体身体的非人感。但在日光灯下,他皮肤下若隐若现的晶体结构依然清晰可见,尤其是当他移动时,那种介于固态和液态之间的质感,会让人本能地产生认知失调。
“林小姐。”陶光的声音经过刻意调整,显得温和低沉,“我是陶光,负责你的存在修复。过程中如果你感到任何不适,可以随时叫停。”
林雨眠点点头,但目光一直盯着地面。她的存在锚定破坏程度是中等:面部轮廓有轻微的模糊化倾向,左手的指纹开始消退,最严重的是记忆碎片化——她对童年某些片段的回忆,正在变成第三人称视角的“观察记录”。
陶光拉过一把椅子,在林雨眠两米外坐下。这个距离是计算过的:足够近以建立修复连接,又足够远以避免压迫感。
“修复会从记忆锚点开始。”陶光解释,“我需要你回想一个场景,越详细越好。最好是情感浓度高的时刻。”
林雨眠沉默了很久。陶光耐心等待,他的晶体感知正在扫描女孩的存在场——不是入侵,而是像医生听诊那样,捕捉那些断裂处的微弱震颤。
“我……养过一只猫。”林雨眠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橘色的,很胖。大三那年它生病死了。”
“还记得它最后一次蹭你手心的感觉吗?”
女孩闭上眼睛。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仿佛在触摸不存在的皮毛。
就在这个瞬间,陶光启动了存在修复能力。
他没有直接接触林雨眠,而是让修复力场通过空气传递。淡金色的微光像薄雾般弥漫开来,包裹住女孩的身体。那光芒中有雷电赋予的存在乳汁成分,有陶光自身的火种座共鸣,还有从昆仑籽石网络中调取的、属于地球本身的“记忆备份”。
修复开始了。
陶光的意识沉入林雨眠的存在场。他“看见”那些断裂的锚点:连接她与家乡雨季气味的神经通路正在消融;定义她“自我”与“世界”边界的感知图层出现裂痕;甚至构成她基本时间感的生物钟,也在被某种绝对均匀的硅基计时协议覆盖。
最深的伤口在她的生殖系统里。那里,被强行替换的卵细胞像一个冰冷的异物,正在向全身释放“你不是你”的存在否定信号。
陶光开始编织修复协议。
他用雷电的格物机枢解析出的碳基存在编码,混合地球地脉的原始记忆,一针一线地缝合那些断裂处。这不是简单的物质重构——如果是那样,陶光可以在几分钟内完成——而是存在层面的身份重建。
每一个缝合点,都需要林雨眠自身的“同意”。
“那只猫,”陶光在修复过程中保持对话,“它叫什么名字?”
“元宝。”林雨眠的声音有些恍惚,“因为它的毛色像旧式的金元宝……”
“元宝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宠物医院的观察室。我抱着它,感觉到它的心跳越来越慢……”女孩的声音哽咽了,“医生让我把它放下,但我不肯,我总觉得只要还抱着,它就还没走。”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陶光抓住了那个锚点。
“不肯放下”——这是碳基生命面对失去时最本能、最不理性、也因此最珍贵的反应。硅基文明无法理解这种对“已失效连接”的执着,他们的协议要求及时清理冗余数据。
但正是这种执着,定义了林雨眠是谁。
陶光将那个瞬间的情感强度转化为存在修复的节点。淡金色的光芒聚焦在她的子宫区域,开始缓慢地包裹那枚被替换的卵细胞。不是删除它——那会引发存在层面的空洞——而是转化它。
用林雨眠自己对元宝的“不肯放下”,用她二十三年来累积的所有不完美记忆,用她作为碳基女性独有的生理周期节律……用所有这些“杂质”,去浸染那颗冰冷的硅基种子。
卵细胞开始改变。
它的几何结构软化,表面生长出类似生物膜的包裹层。内部存储的星种协议没有被删除,而是被封装、被隔离,变成了林雨眠存在场中的一个“异物抗体”——今后任何类似的硅基入侵,都会触发这个抗体的记忆,被更快地识别和排斥。
整个过程持续了四十分钟。
当陶光收回修复力场时,林雨眠已经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感觉到某种沉重的、冰冷的东西从身体深处被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熟悉的钝痛——就像伤愈结痂时的痒。
“修复完成了第一阶段。”陶光递给她一张纸巾,“接下来三天,你的身体会自我调整。可能会有情绪波动、记忆闪回,甚至梦到很久没想起的人。这些都是正常的。”
林雨眠擦掉眼泪,终于抬起头,正视陶光。她的目光在他晶体结构的皮肤上停留了几秒,但这一次,恐惧被好奇取代。
“你……”她犹豫着,“你不是人类,对吧?”
“我曾经是硅基生命的一种形态。”陶光坦诚回答,“后来选择成为现在这样。所以我理解被改造、被重写的感受。”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头。她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轻声说:“我的指纹……好像变清晰了。”
“存在锚定的恢复会体现在物理层面。”陶光站起身,“明天同一时间,我们进行第二次修复。重点是重建你与原生家庭的情感连接。”
他走向门口,在离开前回头补充:“晚餐可以点你喜欢的东西。吴骄女士说,厨房准备了中国的粥和小菜。”
门轻轻关上。
走廊里,陶光靠在墙上,晶体身体表面渗出细微的光点——那是修复消耗的能量在重新平衡。他的火种座共鸣度从79%短暂下降到了73%,但核心的“存在修复”协议变得更加凝实。
第二个房间里的女孩已经在等待。
陶光调整呼吸,让晶体结构重新排列成最稳定的状态。然后他推开门,面对下一个需要被修复的存在,下一个被掠夺了“自我”却依然顽强地、笨拙地、不完美地活着的生命。
窗外的天色渐暗。海平面上,闭宫的货运飞船已经完成第一次投送,正在调整轨道准备第二次。而岛屿北部的指定区域,一个六边形的降落场正在亮起引导灯光。
闭宫的观察员即将抵达。
在某个修复房间的窗外,一只海鸟停在栏杆上,歪头看着室内淡金色的光芒。它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被那光芒中的温暖吸引。
然后它振翅飞起,冲向正在沉入海平面的夕阳。
在鸟类简单的感知里,这一天和昨天没什么不同:太阳落下,明天还会升起。
它不知道,就在这个平凡的黄昏,人类文明完成了第一次向星空的反向输出。不是用武器,不是用科技,而是用自身存在中最柔软、最容易被掠夺、也因此最坚韧的部分——
那些在硅基眼中毫无意义的、属于碳基的、不完美的情感连接。
而交易,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