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元春的触动(2/2)
曾秦看了看时辰,放下画笔,对元春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草图大致已定,明日开始敷色皴染。姑娘也劳累一天,早些回去歇息。”
元春这才惊觉天色已晚,忙道:“是了,先生辛苦,快些回去歇息。明日还需……”
她话音未落,画室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尖刻的女声:
“哟,这般时辰了,元春女史还在画室忙碌?真是尽心竭力啊!”
帘笼一挑,一位穿着藏青色缠枝莲纹宫装、头戴点翠抹额、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宫女。
正是宫内掌管部分器皿陈设、素来与贾元春有些不对付的赖嬷嬷。
贾元春见到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迅速换上得体而疏离的笑容,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赖嬷嬷安好。陛下吩咐协助曾先生作画,不敢怠慢,故而晚了些。”
赖嬷嬷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在殿内扫过,先是被那巨大的画架和已然成型的草图震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惊异,但随即又被惯有的挑剔所取代。
她目光落在曾秦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这位便是那位名动京城的曾举人?果然年轻。这画……看着倒是热闹,只不知可能合得上陛下的心意?乾清宫的正位,可不是寻常笔墨能玷污的。”
她这话语带双关,既质疑画作,也暗指贾元春推荐的人未必可靠。
贾元春脸色微白,指甲悄悄掐入手心。
她性子谨慎,不愿在宫中轻易与人争执,尤其对方是积年的老嬷嬷,在宫内颇有几分人脉。
她强忍着气,垂下眼睑,低声道:“嬷嬷教训的是,元春与曾先生自当谨记,精益求精。”
曾秦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眸光微闪。
他上前一步,对着赖嬷嬷拱手一礼,姿态恭敬,语气却不卑不亢:“学生曾秦,见过赖嬷嬷。嬷嬷深夜前来巡视,辛苦了。”
他先以礼待人,堵住了对方借题发挥的由头。
随即,他目光转向那幅草图,语气温和而诚恳,带着请教之意:“嬷嬷方才所言极是。乾清宫乃陛下日常起居、召见臣工之重地,所悬画作,不仅需笔墨精妙,更需气韵正大,合乎礼制,彰显国朝气象。”
他话锋一转,引着赖嬷嬷的视线看向画中几处关键:“学生不才,于构图时,特意于此处留白,预想添绘陛下象征之日月同辉纹样;
于此处山巅,勾勒社稷坛轮廓;于此处江心,预留龙舟竞渡之景,皆取‘江山永固、圣君临朝’之吉兆。”
他每指一处,便清晰地说出其中蕴含的礼制与寓意,言辞恳切,条理分明。
“学生入宫日浅,于宫中规制细节,或有思虑不周之处。”
曾秦再次对赖嬷嬷躬身,态度谦逊,“正需赖嬷嬷这般经验丰富、熟知典章的老成人时时提点。若嬷嬷能于百忙之中,拨冗指点一二,使学生避免疏漏,方能不负陛下重托,亦不辜负元春姑娘举荐之美意。学生在此,先行谢过嬷嬷!”
他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点明了自己并非不懂规矩,所作构思皆暗合礼制吉兆;
又将赖嬷嬷抬到了“经验丰富、熟知典章”的高位,给了她足够的颜面;
最后更是将“不负陛下重托”与“不辜负元春姑娘举荐”联系在一起,暗示此事成败,也关乎举荐人贾元春,乃至其背后的贾府。
若赖嬷嬷再行刁难,便显得不识大体,甚至有碍圣事了。
赖嬷嬷被他这番连消带打,说得一时语塞。
她本想借机敲打一下贾元春,杀杀这新近因太后病情好转而隐隐复起势头的女官的威风,却没料到这个看似年轻的举人,言辞竟如此老辣!
她仔细看了看曾秦所指那几处,果然暗合宫廷画作的规制与吉兆,挑不出错处。
再看曾秦那恭敬诚恳、毫无火气的态度,自己若再纠缠,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故意刁难了。
她脸上那刻板的神情微微松动,干咳了一声,语气缓和了许多:“嗯……曾举人倒是用心了。这些考量……确是周到。老身也只是提醒一句,毕竟是乾清宫的画作,马虎不得。既然曾举人心中有数,那便再好不过。”
她目光扫过贾元春,见她依旧垂首不语,一副恭顺模样,也觉得无趣,便道:“天色已晚,就不打扰曾举人与元春女史了。画作要紧,但也需顾及身子。”
说完,带着宫女,转身离开了画室。
待赖嬷嬷脚步声远去,贾元春才长长舒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
她抬眼看向曾秦,美眸中光芒闪动,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后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叹与佩服。
“方才……多谢先生出言解围。”
元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若非先生机敏,只怕……”
她难以想象,若是由自己应对,以她不愿多事的性子,多半是忍气吞声,事后心中憋闷。
绝不可能像曾秦这般,既维护了尊严,又全了双方颜面,还将那难缠的赖嬷嬷说得无言以对,甚至最后还客客气气地离开了。
曾秦淡然一笑,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姑娘客气了。本是学生分内之事,岂能让姑姑因学生之故而受委屈。况且,赖嬷嬷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需要有人将其中利害,与她分说明白罢了。”
他将一场潜在的冲突,轻描淡写地归为“分说明白”,这份从容与智慧,让贾元春心中波澜再起。
她凝视着烛光下青年沉静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曾被她视为需要庇护、甚至带有些许风险的家丁出身的举人,早已拥有了独当一面、甚至庇护他人的能力与气度。
一种异样的、混合着安心、钦佩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情愫,在她沉寂多年的心湖中,悄然荡漾开来。
“先生不仅画艺通神,这为人处世的智慧,更令元春……叹服。”她轻声说道,语气真挚。
曾秦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道:“女史,时辰不早,学生也该出宫了。明日还需继续奋战。”
元春回过神来,忙收敛心神,点头道:“是,先生快请回吧。路上积雪,仔细脚下。明日……元春在此等候先生。”
她亲自将曾秦送至画室门口,看着他青衫磊落的身影消失在宫灯映照的、雪光莹莹的宫道尽头,久久未曾挪动脚步。
殿外寒风凛冽,她却觉得脸上有些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