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独善兼济(2/2)
“唉!”经历过很多事的张轨和高涤,无言长叹。
席纯不忍再听,站起身来长啸几声,拔剑乱砍柳树。
“为何会这样困难?难道你们耕种的田地不够吗?还是官府征收的赋税过重呢?把你们的困境和乡吏、县官哀求反映一下,总是有解决办法的吧!”作为名门富家子弟,牛综从小就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不知道民间稼穑之艰难,认不出路边种着的五谷。虽然如此,可他和大部分贵胄子弟的区别在于,仍旧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善良心,只是很多事不理解罢了。
“伯和啊!”皇甫童灵不知该怎样评价师弟的单纯。
“贵人想得太好了!”村民老三摇头不已。
看到对方如此不晓,村民老大只好耐着性子简要讲解。他们家姓苏,是就近安置的“屯田客”,已经连续为汉、魏、晋三代朝廷耕作几代人,现在是自耕农。对于这些实际世情,皇甫童灵懂得更多,不时帮着补充讲解,这才让半知半解的张轨等人明白事情缘由。
这种独特的“屯田户”,一开始是汉武开边后边境地区的特例,是为了便于帮助贫困的移民生产,以将官牛租赁给农民的方式,收取更高的租税,官私两得其便。汉末的天下大乱、军阀混战,使得粮食产量剧少、价格飙升,诸侯们根本养不起治下的军民,人相食啖,白骨盈积,残骸余肉,臭秽道路。袁绍的军人仰食桑葚和枣子,袁术的战士捕捞水中的蚌蛤,民众流离饿死者更是不计其数。曹操听从枣祗、韩浩等人的建议,募民屯田于许下,并在各地也参照设置农官管辖“屯田客”,从而每年军民之资用得以丰赡,为削平天下提供了物资基础。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一如光武帝让寇恂经营富饶的河内,历代皆有类似的例子,只是曹魏规模空前而已。众所周知,不复赘言。
“屯田客”的待遇,比“士家军户”好不到哪去,都受到官吏的严格管理,世代沿袭、不得逃亡。屯田租税也在不断增加,原规定使用官牛的,屯田租税是官六客四,使用私牛的则官五客五,赋税已经重达承平年代的数十倍,后来因为军用增多、豪族侵夺,实际征收的更远不止于此,这造成了田客的生存艰难,也使得人们逐渐失去耕作的热情,屯田区的亩产量由原先普遍的十余斗,降到后期的几斗。等到司马昭当政时,大手一挥将“屯田客”免为民,看似是给予了这些人以自由,实际上是用此收买豪族之心,为获得拥护、受禅称帝做准备。后者得以通过朝廷恩赐、私自侵夺、招诱逃亡等各种方式,隐匿人口于名下。
苏氏三兄弟的家族,属于天子眼皮底下的京洛屯田客,豪族还是顾忌几分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所以他们还保持着名义上的自耕农身份。可是,和豪强们沆瀣一气的部分恶官恶吏,难免会驱使他们去充当大族的私事劳役,或者是直接多征收几份粮食。甚至还美其名曰,“大晋已经开恩赐你们为编户,难道不应该多报效点吗”?所以,平日里他们的生活已经是艰难维系,再加上近年来的许多怪事,已经被折磨得支撑不下去了。
“大晋新皇登基的时候,特诏豁减连续三年的粮赋,一半是直接不收了,另一半是允许推迟缴纳,原本说起来还是个好事。那时即便我们想要纳粮,官府任何人都推辞绝不肯收,硬要我们待到第四年后再交。”苏老大说得既无奈且痛心,又愤愤然得啐了一口。
“那不是官府体恤民生吗?”牛综还是那么心直口快。
“呸!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哪里懂得小民的艰辛?”苏老儿气得站起身来,朝北方挥舞着拳头道:“等到第四年的年初,他们突然通知下来,各级吏员声色俱厉得来催讨,硬要我们把缓纳的粮帛给补上,仅给了一个月的时限!我们如何凑得出来?”
“怎么回事,你们平日开支掉了吗?”牛综仍不理解。
“呵呵,贵人是没亲历过农活啊。我们小民没有窖仓,这些堆积下来的粮食和帛布,哪里存放得住呢?不是腐烂毁坏,就是应急开销,所剩下的没有多少。要是多给点时间,我们还能想办法拼凑,可要的这么急,只好砸锅卖铁了!”苏老大还能保持住镇静和气,可话里的辛酸人人皆知。
“没有和催要的官吏反映吗?”摇头叹气之余,牛综还是心思那么简单。他觉得就好像故乡的县官县吏,一个个都是慈眉善目的模样,有需要可以随时客气交流,却没注意此辈都是和自家这种乡豪有世俗交情。真正的底层平民,哪里会有能和官吏平等交涉的话语权。
“乡里倒还真有个许吏,为我们说了几句公道话,转眼就被免职调走了,据说是被送去东吴前线当兵,连家属都被押走安置。剩下的人更加害怕,乡里说县里有严令,县里说郡里不容情,一层层推递上去,总之是他们无奈、我们无奈,只能凡事照办。”即便悲伤,苏老大还是公正地赞扬了好人。
“奈何,奈何!”张轨深知底层下僚的无奈。
“真是匪夷所思!”席纯柱剑坐下。
“荒唐的事情有很多,只是贵人们从不曾经历过。譬如说这件事闹得太大,传闻到了皇帝或者是某个贵臣的耳朵里,又下令是必须赈济百姓,杜绝强行征收。可是另一方面还是传下话来,要是补收的赋税不足的话,仍旧要追究有关乡吏、县吏的渎职之罪。如此一来说了,不等于是白说嘛!”苏老大淡然地摆了摆手,早就对此司空见惯。
“其实也怪不得那些乡吏。”张轨经历过实际的县吏事宜,对那些难兄难弟深深地报以同情。底层的县吏、乡吏,只不过是充当上级的传声筒兼抹布而已,后者顾及颜面要对外说得好听、充当红脸,私底下还是要逼迫前者去做不合理的脏活累活、去唱白脸,导致前者沦为两边不是人的境地。至于在场的其他人,从没见识过这种阵仗,很难理解这些内情。
“谁说不是呢!就单说那本乡的洪啬夫,是个有些良心的好吏,过得也不容易。”苏老二接过话茬,唉声叹气得道:“那天他挨家挨户到我们门前,求情求到了深夜,我的印象颇为深刻。”
“这是为何?”皇甫童灵皱眉追问道。
“为了贷牛!”苏老三没好气得哼哼一声,嗤之以鼻:“说是皇帝要推行什么仁政,考虑到我等‘屯田客’刚刚恢复自由身,自行耕作不容易,可以以低价官方贷牛。其实就凭我们分得的那一亩三分地,哪里需要什么牛?况且能省一分是一分,谁愿意去贷。”
“那他硬求你们去贷,似乎也不近人情。”席纯评价道。
“嗨,洪啬夫也难啊!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帮我们推干净了,报知县里说并不需要,层层递交上去没有差池。可是没过多久,朝中又层层严厉训斥下来,指责定是乡吏懒惰不肯办事,或者是有意刁难,否则岂会有如此体贴的惠政,百姓还不愿意享受的道理?最后是说,他们这些县吏、乡吏要是再办事不力,就要免职并加以刑罚。”苏老大解释道。
“此事之后,县里给各乡都分派了名额,得达到一定量的贷牛数目,以向上级交差,没想到这还没完。再后来,各县乃至各郡都在攀比,贷的数目多的被褒奖,贷的数目少的被训斥,硬逼着各地越贷越多。譬如说我们家一共就二十亩地,硬塞给我们五头牛,闲置着成了累赘。不仅要养活这些牲畜,还得为此向官府支付贷牛钱,这岂是我们所能负担得起的?一年拖一年,这个‘惠政’还是不允许取消,日子就更难过了。”苏老二摊着手感慨道。
“这比刚才的‘豁减’更荒唐。”皇甫方回随之叹息。
“不止如此哩!每年都会整出点事情来。有一年是硬逼着我们贷农具,有一次是硬要我们以粮换钱再纳官,还有一次是搞什么添丁赋,这些事数不胜数。”苏老三的情绪最激动。
“皇帝,总是好的。”苏大道出了千古名言。
“大臣们体谅民情,初衷也是好的。”苏老二补充说。
“只是奸邪蒙蔽,下吏无德。”苏老三唾骂道。
“就是!”单纯的牛综不住跺脚。
“呵呵,呵呵。”张轨懒得辩说,长叹一声。
三兄弟说得义愤填膺,到后来其母也忍不住加入进来,说着生活的难以为继。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很多像他们这样的家庭,都和“士家”一样逃亡了,主动托庇隐匿到豪族的名下,充当个佃客也比当自耕农舒坦。而他们忠厚老实、胆小守法,仍然坚持着留了下来当编户,日子却一日比一日难熬。老大三十多还未娶妻,全家人吃着葵羹和霍叶,勉强支撑着过了下来。可是丈夫病情加重,压力又越来越大,这才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
“反正我辈活着,也没什么趣味可言。不如先去了黄泉,我得到了解脱,他们也可以更好地解脱,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贵人们勿惊休怪,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很久没有说话的老者,神情萧索得说道。
此话再度点燃情绪,苏家人互相抱头痛哭、悲溢天地。
“其实战乱困难的时候,各地都有这样的事情,将年迈老者或者伤病者弃入山林,剩下的家人得以存活,这真是人间最惨烈的景象,谁都无奈而辛酸。后来生活稳定些,现在就很少见这种事了。”皇甫童灵低声告知好友们。正因为他从长辈口中听过这类事,所以才能事先猜中。
此情此景,让张轨想到了在汲郡的往事,更感慨民生的艰辛。这可是在繁华的洛阳城附近,在大晋天子的脚下,竟然还会有寒饿至此的人。那么九州之广、四海之大,千家万姓所遭受的苦难,又有谁能够去帮助呢?在他看来,读书的意义,就在于学成报国、济世安民,可是此刻徒然站在这里有心无力,让他忍不住仰头长啸悲鸣。
“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愿意以此相赠,或许能够帮助你们去卖点钱!”在边上瞧了许久的高涤,瞥了眼满脸同情的张轨,壮着胆子对苏家人说道。然后他解下了自己的佩剑,直接递了上去。继而他又想到了什么,将身上干净整洁的外服脱下,也抛给了对方。
“这岂能当得起?”苏老大受宠若惊,感受到高涤的真心。
“我辈几人究竟是何心肠,怎还让你专美于前了?己饥己溺,感同身受。”皇甫方回笑着拍了拍高涤的肩膀,以示勉励。说罢他也掏出身上携带的钱财和物品,看也不看就包着递给了对方。
“给你!给你!”一行友人们毫不含糊,纷纷开始找东西相赠,顷刻间把竹木担架上堆得堆不下,又将对方的手都给个个塞满。苏家人无限感激,泪如雨下得跪倒在地,不停叩拜着。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的偶遇,稍加勉励或者打赏都不错了,何曾想是如此高义的相助。就连那一贯平淡的老者,都激动地咳嗽不止,试图翻滚下地拜谢,被众人给劝住了。
“我等愚笨无知,却还知道结草衔环、勉力报恩的道理。还请各位贵人留下姓名,我等也好知道有朝一日,能否相报!或是来世能够当牛做马,以表此心!”苏老大的额头都是泥土和血迹,眼眶红得胜于残阳。这番恩情如山,让他们得以继续养活父亲,免于受后半生的良心折磨。
“我们这么做,岂是为了奢求报答和邀名?此事休问休提。”张轨再度走上前,这回牵着自己的坐骑,把辔头塞到对方的手中,帮其握拳捏紧然后道:“希望汝等好好生活下去,有机会就以同样的心态帮助其他寒饿之人,就是不辜负于我等。大丈夫行事,当如骏马驰骋于天地之间,一腔精忠之心,千里骐骥之行。勉之,勉之!”
“是!”苏氏兄弟,含泪咬牙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