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感衔一剑(2/2)
“曹子建?”张轨听得悦耳,暗暗记住这个名字。
“啊,是极!陈思王(曹植封陈王,谥号‘思’)之诗句,骨气奇高,词采华茂,粲溢今古,卓尔不群。最关键的是他的文字之中,洋溢着无穷的报国之心,使人回肠荡气、慷慨有怀!”正在仰望星空的李弥,闻言回过头来,脸颊已经喝得通红发烫。
李弥说罢,斜举着酒盏,环座遥敬、一饮而空。
“我观他的字句,确实称得上是情雅兼备,读罢有余音绕耳。只是。”深受家传熏陶的张轨,能从中捕捉到诗歌的美感。但是他所处的年代,依然是先秦四言诗为主流,所以一时间难以接受五言诗这种新颖的体裁,故而他稍存疑惑、言犹未尽。
就好像读久了白话读文言则别扭,写惯了骈文看散文就异样,反之亦然,历代的文学审美各有区别,很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互通。倘若是李白的《将进酒》放在汉代,肯定会被寻常人嗤之以鼻,认为是毫无含蓄雅调的呜呜然乱吼。而唐宋八大家的散文放在六朝,也会因为不合骈俪,被庸碌的大众视为下等劣品。幸赖曹植的诗歌,历来被视为“源出《诗经·国风》”,故而能被张轨接受。
“李生是何处学来这许多陈王的诗篇?”皇甫方回好奇地插话问道。现在是两汉乱世之余,文学凋敝之际,连熟读经典的人都不算多,何况是属于文章小道的诗歌。
“说来惭愧。在下年幼之时,家父曾礼请了东州的名士,欲加以启蒙督导,使我能够有足够的才学入仕。只是鄙人愚钝,除了学会吟诵陈王诗句外,别无成就。”谈到这,李弥的笑容忽然黯淡下来,转而面无表情得看着远方夕阳,似乎陷入了回想。
“学得佳妙,已是美事。”皇甫方回连忙安慰道。
“嘿嘿,其实也没什么。身处这‘乡品清议’说了算的世道,就算我学得再好,在朝中没有亲友照应,对中正也无兴趣讨好,还不如在这山野间自由畅快。”仅仅是过了片刻,李弥就又嬉笑着回过头来,伸出手让僮仆又倒了一碗酒,满口饮罢、丢于桌上。
“不错!”几个坞兵头目附和道。
“军中宜剑舞,猛士重笳音!二位郎君,我们这可没有洛阳达官贵人的‘五石散’,有的只是腰间的三尺剑,还有胸中的一股干云豪气!”李弥拍了拍剑鞘,借着酒气大声道:“我当与邱善同舞剑,让姚放吹胡笳配音,聊为取乐,以娱贵客,莫要见笑!”
“好!”邱善一跃而起,爽朗应道。
姚放点点头,掏出随身携带的胡笳,放在嘴边。
“且慢!李郎君难道也要目有偏狭,小觑我等为弱不胜衣的叶公吗?”张轨呵呵一笑,拍案而起、耸如鹰隼,道:“非独公等是壮士,须知我辈亦男儿,怎能不相邀共舞,反令旁观呢?”
素知好友能力的皇甫方回十分惊讶,他知道从前的张轨,也像寻常的魏晋诸生一样,从不谈武事、碰刀兵。倒是郑律反应迅速,连忙将一直携带的‘泥中剑’递前奉上。
“郎君还真会用剑?”正要吹笳的姚放,瞪圆了本就硕大的深目,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误听。要知道本朝崇尚文教、轻蔑武事,士人带把装饰用剑是寻常事,可还没几个真会用的,何况是舞剑。
“或许还胜于你这个老羌!”邱善笑骂着坐回席间。
“那更胜于你这个老卒!”姚放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哈哈哈,的确是李某人处事不周!张征君倘若不嫌弃,自然请与我对酒试剑,不失为平生乐事。”李弥即便心中半信半疑,可还是很欣赏对方的主动请缨,做了个请的姿势。
“好!”张轨猜到这点,凌厉得从剑鞘中拔出长剑,先是反手斜搫住柄,继而挥前滞空刹那,恰好抖着正面擒住。接着他以剑横胸,飞速得做了个旋舞挥荡,举手投足间毫无板滞。几个动作还没施展完,就赢得了坞兵的一片喝彩声。在秦末征战多年,他当然娴熟弓马。
“不意山人高士,剑术精妙至此!”李弥见此,不仅打消了疑虑,而且是赞叹非常,深感交友投分的愉悦。他想了想,又兴奋地向皇甫方回提议道:“陈王诗句,最为高蹈激昂的,莫过于《白马篇》,坞中英豪人人传诵。我为节,君等和之,何如?”
“敬诺!”皇甫方回笑着答道。
在众人轻微的喧闹声中,双剑并飞,胡笳声起。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李弥抖动剑柄,迎风起舞。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皇甫方回跟着音乐节拍道。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李弥手端灵活,思路未滞。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皇甫方回吟诵着站起身来。
白日西下,寒芒凛冽,张轨在三四分的醉意中,随着诗乐之声翩然舞蹈,提着长剑模仿刺击之状,仿佛要发泄前生未尽的压抑之气。在那委曲求全的“张敖”生涯里,他为了宗族子孙而不断隐忍,乃至于有邯郸城中的受辱之夜。现如今,他可以彻底得抒发出来了。
《毛诗序》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番描述,正是张轨现在心情的真实写照。他把一切的前世情感,都尽力挥洒在剑舞之中,也于此夜迎来了真正的新生。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长歌曲罢,新月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