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笔墨书案(1/2)

泰始八年的腊月,终于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到来。孟干得到了犒赏和嘉奖,太学、国子监师生得到了满意的回馈,皇帝和满朝公卿没有了烦恼,这真是人人开心的结局。另两个使者范鼋和封鞅及时离去,而扶严夷梁定的部众也被释放南归,甚至还带着那些馈赠礼物。因为晋朝想要彰显大国的面子,怕这件事会导致今后四方蛮夷不敢朝拜,故而特意显示宽宏。

新雪降了几次,白色暂时掩盖了世间的尘垢,却又在消融时转变为更加脏臭的浊水,在行人的踩踏中飞溅。随着时间的推移,尚书公卿们逐渐不再理事,开始提前准备起新年的家事。腊月底的尚书台运转停滞,除了不得不值守的底层吏员外,都已经各忙各的去了。

结束了西南使者之事后,张轨又陷入了劈头盖脸的文山文海之中,沉溺于其中近乎窒息。他和两个书吏梅鹿,景庆,督促着三十名各地抽调来的“外挂吏”,持续忙于整理“蛮夷档案”这个重点任务。至于为什么客曹上下的主官和本职吏不参与、不过问,日复一日地游手好闲,那就谁也不敢问了。

“罢了,罢了,再熬两天,干脆把外吏都遣散回去吧,我们也歇歇!”张轨长吸一口气,身子后仰放松了会,又强撑着向前坐直,烦躁地推开了面前的文档,继续说道:“他们不少是从偏远地方来的,有的回趟家都得半个月之久,总得和家人团聚过年吧!”

梅鹿,景庆互相看了看,停止了手头的飞速誊写。

“我劝佐郎,不要冲动而行。这批人是客曹尚书亲自下令抽调的,没有他的许可变更,是决不能擅自回去的。就算他忘了这回事,我辈也没这个资格去指派。”梅鹿捏了捏冻红的鼻子,确实为自己的上司担心。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仨,完全可以无忌直言。

“而且佐郎安能知道,他们不是乐在其中呢?底下郡县的年轻吏员,拼了命也要往上层去挤,这是不可遏制的趋势。我听说好几个外吏,已经通过自身努力打通了关系,和某些尚书郎混得很熟。陪其游玩饮酒,为其操持家务,过年也是讨好的重要时机,他们未必想要回去。”景庆同样劝阻。

“这么说来,倒是我没事找事了!”张轨听得有些好笑,却也觉得深深悲哀。他不禁反思起自己,直到这时也没去三杨或者向秀处登门送物,实在是太不懂得人情往来了。可他每天忙得累死累活,又哪有那个闲心?

“据说明年开春的时候,尚书台会组织十八个娱乐组,像是吹竽、鼓瑟、饮酒、出游、书法什么的,说是丰富生活,上下必须报名参与,无故不得辞却,就算是休沐日也得去。那时候可有的受了!”梅鹿嘿嘿傻笑着,摇晃着脑袋:“司马尚书他们,觉得台里清闲无事,要找点事情打发时间、消耗精力。哪里晓得也有我们这样的牛马,仍在不停地埋头苦耕?”

“娱乐组?还娱乐组?”张轨讶然拎着手里的文档,张着嘴巴、皱着眉头,实在是理解不了贾充的惊奇思路。就算是明年,他们几个人也估计要从头忙活到尾,才有希望把蛮夷档案的事基本搞好。如此正事已经够疲惫了,台里竟然还要剥夺他们所剩无几的时间,去寻开心?

“郎君觉得不可理解,那是因为站在自身角度看。其实重要的不是上了年纪的尚书、尚书郎们,他们即便有那个想法也折腾不动。反倒是各曹之中安置的门阀勋贵子弟,或者是普通官员请托进来的子侄,大多数正当青壮之年,每天坐着无所事事的话,的确让贾令君看着很不舒服,觉得其‘缺乏锻炼’,要‘劳其筋骨’。就像咱们客曹,有几个是真正做事的?”景庆细细为之剖析道:“而这些人,本身就浑身力气没地方使,也乐得去发泄精力、借机亲近,顺便博得上位者一笑。例如咱们客曹,索靖一直以书法讨好众公,何勖不停地邀请高官参加家宴,卫恒因擅长蹴鞠升迁。别看他们白天闲着,其实都在业余的私下用劲。”

“这是什么风气!”张轨无奈长叹。

“各寻门路,各自挣扎。”梅鹿总结道。

“其实我俩在郡县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暗无天日,现在反倒活得有点意义,未来也有些盼头。作为尚书台的普通吏员,那也是远胜于郡县的芝麻小官,这还是多谢郎君你的拔擢!”景庆恭敬地拱拱手,安慰道:“而你也只需要按部就班,不惑之年应该能补个尚书郎的职位,人生亦足矣。”

“呵呵。我听说,邓禹没有发达之前,理想是做个小小的郡文学掾,马武在卑贱之时,也只奢望做个不起眼的郡督邮。所谓光武的‘仕宦当为执金吾’,或许很多人认可。可是我从来不这么觉得。”张轨并没有接受,而是直陈心事道:“难道我们这些读圣贤书之人,最终的想法依然仅仅是‘官位’、‘财富’这些庸人期盼的东西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何必去读书识字呢?”

“这。”梅鹿和景庆面面相觑,无法理解。

“生而有益于世,才是我辈当有的理想。既然读了诗书、懂得道理,那就要站在更加公义的角度考虑事情,去为民生多想一些,去为国家多做一些,这才是掌握知识所带来的天然责任。固然,人的私心贪欲不可避免,贪生怕死也是天性,这些顽疾消除不了,也可以适当保留。然而在此基础上,能尽力一分是一分,能积攒小善即小善,起码要做得比寻常人更好。若是这点程度都达不到,那将是整个华夏的歧途。”张轨对着两个好友说道。

“佐郎,确实异于常人。”半晌后,景庆才开口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梅鹿低下头去。

张轨不理解二人的不理解。他曾经历过的秦末汉初,那是各种理想和学说迸发的年代,是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觉醒之世。可是他不知道,在西汉经历了淳朴遗风演变为单纯空想的阶段,从盖宽饶到王莽的更替,汉代儒学思想盛极而亡,最终发生了堕落蜕变。理想破灭后,无数经学世家转变为州郡豪族,其想法从传书证道变成摄取田地人口,阶级性质已经完全变了,所以才有了“察举制”的腐化,以及“门生故吏”的派系产生,再没人肯秉承公心而计较善恶是非了。继而是混乱无比的汉末大乱,彻底消除了仅存的理想残余,人们已经在战乱冲击下麻木,除了家族生存别无想法。所谓“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正是在此背景下才会恰逢其会地产生。

“二位,我们的眼中和身边,还有很多不平事。无论是东吴的割据,还是交趾的得失,还有内部的军户士家、田土隐匿等种种问题,都需要有人去拨乱反正。这是可以有为的时候,可不要只顾着低头看蝇头小字,而忘了抬头看人间大道。终不作,颜驷不遇之苦。”沉默片刻,张轨勉励道。

颜驷是西汉人,在汉文帝时已经为郎官,几十年没有变迁。到了汉武帝时期,看到颜驷尨眉皓发,于是皇帝问:“叟何时为郎?何其老也?”颜驷回答说:“臣文帝时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至景帝好美而臣貌丑,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故老于郎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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