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山洪倾泻(1/2)

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

志意既放逸,赀财亦丰奢。

被服极纤丽,肴膳尽柔嘉。

童仆馀粱肉,婢妾蹈绫罗。

——张华《轻薄篇》。

吴郡的娄县东南侧,有座当时着名的“横山”,是陆家宗族聚葬的墓山,虽然不高却挺拔屹立于周遭的千里平原上,显得非常突兀。仿佛是那群逝去的王侯将相,仍在这个“宝座”上骄傲地俯瞰众生。《吴郡志》记载:“踞湖山,即横山也。在城西南十五里,以其背临太湖,若箕踞之势然。”

横山再往北五里路,就是陆家人世代聚居的坞堡。和中原大族一样,他们也是在东汉中后期改良自家的庄园房,建造了聚族而居的堡垒,以防范乱兵和盗贼的侵袭。经过百余年的辛苦修葺,陆家坞堡拥有三层防御墙,划分出族人居住的内坞、部曲居住的外坞,犹如小规模的城镇,比附近的县城还要宏伟。里头的仓库、水井、地窖等设施一应俱全,能容纳两千多人的部曲及家眷居住,足可以扛住上万人的进攻。

这天清晨,陆家子弟们照常聚集在内堂吃早餐。他们不用从事体力劳作,所以吃不下太多的主食,一般吃点鸡子、羊肉等高蛋白食物,就足以对付半天了。大户人家,奢华排场。满屋家具用的是,扶南运来的紫檀梁柱,江陵购得的烟雨屏风,楚匠打造的龙凤桌椅,蜀工织就的绫罗锦绣。餐桌之上摆的是,祥云纹饰的青釉珍碗,金银镶嵌的象牙宝筷,雕画兽面的莲花酒樽,古色古香的漆雕汤盆。阁架摆满了海陆奇珍,屋顶悬挂着琉璃灯笼,婢女穿着丝绸衣,僮仆踩着鹿皮靴,就连家里养的猫狗都顿顿吃肉。堂内高高的匾额上,挂着“吴郡世泽”的篆体字,时刻勉励着他们“家族传承吾辈责”。

在座的男女七人,都是芳龄正好的青春年华。陆玄(21岁)、陆机(13岁)、陆云(12岁),是大司马、荆州牧陆抗的儿子,陆高是选曹尚书陆喜的孙子,陆玉是荆州长史陆英的女儿,陆放、陆嘉分别是威东将军陆典的次子和三女。但他们其实都不是各支的嫡长,因为按照东吴的规矩,每个官员和将领的长子要去首都充当人质,而成年及冠的孩子往往跟着任职的父亲在外历练。所以他们这几个小孩子,是暂时没有到年纪,故而留居守家的。

“唉。”陆放叹着气放下筷子。

“怎么了?”陆玄年纪最大,有长兄的风范。

“吃烦吃腻的东西,无可下箸处。”陆放摇头。

陆高、陆嘉深有同感地停下饮食,跟着诉苦。

“汝等年幼,不知稼穑之辛!像这样的一顿饭菜,农人春播秋获才得到主粮,又得千辛万苦养殖猪羊。”陆玄遵循着世家大族的家长制模板,教训着弟弟妹妹。可是即便他保持着这份说辞,说出来却机械又生硬,仿佛是在背书似得讲道理,没多少真情实感。

“粮食不是粮仓里长出来的嘛?”陆玉眨巴着眼睛问。

“非也。稻米是像花草一样的植物,结出来果实。你看那白白嫩嫩的米饭,不是样子如水果般洁净嘛?”陆高争辩,并骄傲地宣称:“我曾经去田野里看过!那里可漂亮了!”

“那为什么下人吃的米稍显黄色呢?”陆玉好奇地问。

“太阳晒久的显黄,我们吃的是阴凉处的米。”陆高道。

没有人发出异议,就连陆玄都不知道什么是稻谷脱粒,觉得这套说辞合情合理。其实他们是最幸福的一代人,因为受到生产力技术的制约,即便是东汉的豪族也得偶尔从事农活家务,例如夏侯氏女十三岁就去樵采。但是东吴地区,朝廷的放任使得大族滋漫,已经有了后世南朝门阀的雏形,贵族们越来越脱离实际。代表“王谢风流”的建康令王复,一辈子从未骑过马,看见马嘶鸣跳跃就惊慌害怕,对人说:“这是老虎,为什么叫马呢?”所以《颜氏家训》感慨:“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眼前这群陆家子弟,父祖辈尚且还从戎督军,虽然还没有那么夸张的表现,但锦衣玉食、不知农耕是必然的。

“有时候,真想放弃这囚笼般的束缚,去享受佃农们的田园之乐!你们是不知道啊,无边无际的绿田,迎着微风翩然摇弄,是何等怡人的景象!还是那些人幸福,不用读书识字,不必为吏做官,享受放松身心的自由。”陆高感慨说。他的父亲早为他定制好了仕途计划,可他毫不感兴趣。

“是啊,他们在山水间度一生,何其美哉。”陆放附和说。

“城市充满烦恼,乡下却得悠闲。”陆玉也道。

“你们不要瞎想,佃农真的是很辛苦的!”陆玄很无奈。

“哪里会?你想啊,春天简简单单地把种子丢下去,然后就能无所事事休息好几个月,等到秋天把稻米摘下来放进袋子里,不就完成了?反倒是咱们的父亲辈,白天要忧劳军国大事,晚上要读书写字,苦苦维持着每个庄园的经营,劳心劳力每一天。若非有他们支撑着吴国这片天,佃农们哪有饭吃?于情于理,是我们陆家养活了他们啊!理应感恩才是。”陆放反驳道。

陆玄很想仔细论一论是非,可是挠头思考了半天,拿不出什么有效的理论来,毕竟他的实际经验太少了,也就知道点书本上的东西。至于两个亲弟弟陆机、陆云,虽然在未来的正史上名气很大、评价很高,但目前年纪实在太小,对于兄长们的争辩,只能模模糊糊理解,遑论其余。

“最近外头似乎有点骚乱,田园也不宁啊。你们要是有时间的话,还得多读读经史,争取掌握点实用的学问。家族的传承,还得依赖于你们。”陆玄勉强挤出话,却是转移话题,并用长兄如父的态度教训诸人。晋人正悄悄在附近攻城掠地,对大部分乡邑都严密包围而没有消息泄露,少数漏网之鱼逃脱而去各地报讯,又不知道突然到来的敌人是谁,就成了陆玄听闻的“小骚乱”。其实吴国这样的小规模动荡很多,所以他们不急也不重视。

“这倒是!”几个堂弟堂妹纷纷点头,他们也有耳闻。

“那些人为何要骚乱?”陆玉似懂非懂。

“有的贼人就是好乱乐祸,或者贪欲过多。”陆玄解释说。

“人若多欲就有麻烦,他们还是缺乏修养。”陆放评价。

“也可能是饿的,比如说永安山贼施但,曾经因饥寒揭竿而起,聚众上万打到建业城下。要不是朝廷处理及时,险些酿成巨祸。”陆高谈起这件事还心有余悸。如前所述,他是选曹尚书陆喜的孙子,那年恰好跟着父祖在建业城里小住,所以对这件事印象尤深。

东吴的苛政,大族的盘剥,的确经常引发变故。施但是吴郡永安县的农民。在宝鼎元年(西元266年)因民劳怨,聚众起兵反抗,居然顺利进攻到了建业,后来因为农民军装备恶劣、无甲缺兵而战败。这件事是很好的例子,永安县(浙江省德清县)是东吴统治的中心地带,距离首都建业、陆家坞堡都不到三百里。这儿都能屡屡折腾出民变,足以说明东吴的民心基础多差。

“最近会不会是五斗米教徒作乱?”陆放神秘地问。

“有这个可能。”陆玄缓缓点头,神色凝重。

“什么是五斗米教?”养在深闺里的陆玉,啥也不懂。

“就是一伙贼人,信奉的是张道陵创建的宗教,人们称呼他为‘张天师’,类似于黄巾起义的张角。奉其道者,须纳五斗米,以互相救济其他的贫苦信众,所以俗称‘五斗米教’。这东西邪乎得很,连咱们吴郡的顾家都信。”陆玄极其简单地介绍道。

“那为什么我们不放米给他们吃?”陆玉单纯地追问。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