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西乡纳赋（1/2）

一行人在土坡上闲谈了半晌，日头逐渐升向正空。这时候，当地的里吏带路，引着几名农夫农妇，以及五个少年男女，来到了坡下站定等候，那些妇人犹在拉扯啼哭。围在看守的李家僮仆挥起棍棒，厉声呵斥住这群不明来意的家伙，不让其继续靠近。

“大喜的事情，哭个什么？他日得享富贵，有你们笑的时候！”同溪乡治书史瞿亮，自觉地一边小跑下坡，一边大声训斥道。继而他将那三男二女放入，引到了李申等人跟前，并指导少年们站得规规矩矩。这些都是李家早就百般叮嘱，约定今日来提取的“货物”。

“不错，不错！”李申稍微看了看，就两眼放光。

“嘿嘿。知道二郎君有洁癖，特意选了两个手脚干净些的，以便侍候起居。”孟恒指着那些垂手低头的少女，讨好邀功道。这年头生产力低下，但凡农人皆要参与劳动，大部分农家女自然不会有多整洁白皙，手脚都有老茧，长得偏黑偏瘦。他特意挑选了这俩容貌还算可以的，打扮得清爽干净。

“有劳孟兄了。”李申伸手点起一名少女的下巴，将其黔首抬起、仔细观摩，以检验成色如何。此举惊得后者慌乱退了半步，可又念叨着家中的贫寒境况，只好又再度收回脚步，主动贴近李郎君的胸前，尽全力给出个娇羞妩媚的笑容。这让李申不禁哈哈大笑，十分满意。

“哪里，哪里。此辈所朝夕盼着的，就是能够入贵府服侍，可算是解了阖家冻馁之苦。二郎君可莫要嫌弃他们，就当是救贫解难了。”孟恒连忙客气，这倒也算是部分实情。对于饱受压榨、无权无势的民户来说，倘若子女能够托身于豪右之家，最起码能够吃喝不愁，总胜于一家人继续受苦。

“这是怎么回事？”冷眼旁观的张轨，悄悄问道。

“豪家匿户，寻常事尔。”身在泥潭、见怪不怪的薛琛，简短得解释起来。按照魏晋的税制，对屯田户十取其五，对借官牛者十取其六，然而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很多地方不可避免得对普通民户也行此税，反正百姓既不知道税率如何，更不敢反抗官府。至于多出来的这份抽成，自然由各级官吏层层瓜分、人人受益，这是几乎摆在明面上的潜规则、糊涂账，没人会去查是否多征。

按理来说，前朝的曹魏末年都免了屯田户，全部改为平民，可是谁又舍得割舍这份肥肉？于是有的边境地区借口推行缓慢，有的近畿地带则去其名而留其实，共县就属于后者的情况，暗地里继续对百姓十取其六。横征暴敛之下，战乱初歇之际，百姓仍然得不到任何喘息，很多人选择逃匿于豪族的庇佑之下，正如张轨曾在“双泉坞”见到的情形。这李申作为县吏占了多征赋税的利，作为豪族又有了收获僮婢的利，可谓内外通吃。

“难怪在县中谈起时，蒋主簿说什么‘减少抽成、先补府库’，原来是在于这里啊。可是长此以往，民户都会逃到豪族羽翼之下，到时候朝廷该向谁征税呢？”在张轨的理解中，这是个恶性循环。在册的民户减少，则更要加重赋税、保障开支，那么再老实本分的农户，也宁愿逃亡当大族的田客了。

“天子都不愁，轮不到我们来愁。”薛琛满不在乎得耸耸肩。

“士彦啊，我收容几个僮仆婢女，你觉得可以吗？”正在验货的李申，猛然想起来今日还有个不知吏情的外人在，连忙洋溢着笑容招了招手，故作亲昵得解释道：“说来惭愧，我家中颇有些钱财。与其看此辈代代于田中劳作受苦，不如招来养作家人，也算是稍行善举了。”

“李二郎不仅有广阔的田宅，亦有宽若长空的心肠。依照常例办事，有何不妥呢？请便。”虽然心中很是抵触看不惯，张轨还是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扬手示意道。按说他也算是对方的上级，可是压根阻拦不了其谋私利的行为，多说废话不如继续观察，等待变数。

“好！”李申闻言，客气得拱拱手，表示感谢“理解”。

“二郎君请看，这位刘五还是个匈奴人，其家祖先曾随部落小酋，参与魏武帝的四方征伐。可别小看他，其仍然世代学习骑马射箭，你瞧这个胳膊，膂力非常呢！”孟恒才没工夫搭理外来的流吏，他来到一个精壮的少年跟前，用力拍了拍胳膊、捶了捶胸膛，以示所言非虚。

“匈奴？”这个名字激起了张轨的兴趣。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当初能把刘邦四十万大军重重围困在白登山上的强盛匈奴，号称“强胡”、“天之骄子”的尚武异族，还能出现在这中原腹地，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得当农夫？

要是张轨能够知道，当下很多匈奴人改姓刘氏，是因为和汉家和亲而自认是刘家后代，恐怕真要赞叹前世还总是瞧不起的狂生娄敬，对其提出的和亲政策佩服得五体投地。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招最终让匈奴人反倒认刘邦为祖宗，抛弃了自家的民族传统，是极其滑稽可笑的文化胜利。

汉末以来，战争不断，人口凋敝、田地荒芜，各个军阀都不得不搜刮戎狄人口，引入中原耕种或者参军，以充实自己的实力。例如公孙瓒使用乌桓、鲜卑骑兵，曹操大肆迁入匈奴、氐、羌，刘备政权重用賨叟、青羌，孙权则武力迁徙东南的山越。甚至在曹魏的正始年间，毋丘俭攻灭朝鲜半岛的高句骊王国，不惜千里万里迁徙高丽户来充实人口，近畿附近尤多。长此以往，种族繁衍，中原的胡人数量与日俱增，按照晋人江统《徙戎论》的说法，“关中之人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

其实只要处置妥当、手段灵活，异族是完全可以融合的。春秋战国时期，周王室的畿内有陆浑之戎、大荔之戎，晋国附近有赤狄、白狄、长狄，最终用武力征服、文化改造，同化成自己人。例如晋文公的舅舅狐偃，赵武灵王的重臣肥义，皆是昔日的狄人后代。又如汉武帝征伐匈奴，得到休屠王太子金日磾加以重用，甚至让其成为与霍光并列的托孤大臣，金氏家族世代为汉朝效力，一直到东汉末年都忠勤于王室，堪称典范。再后世有唐之尉迟恭，宋之呼延灼，都是夷狄出身，自认为汉人。《春秋》之义，“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事实证明文武之道、恩威之术并施，是可以让异族成为中原百姓的。可是魏晋两代的满朝公卿，壮大家族的观念远远重于为国尽忠之心，趁着乱世大肆兼并土地人口，对原生的汉儿都压榨有加，又怎会操心怎么同化戎狄。

故而胡人在塞内，受到的是更惨于汉人的待遇。即便是单于、侯王，也是被当做士家（军户），妻儿作为人质，官府指定婚配，缴纳严苛赋税，毫无人身自由。例如《三国志》记载，乌桓王鲁昔思念妻子，偷偷回晋阳见面并试图带走，就被当做叛逆一家处死。连他都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小酋和部落民，胡人沦落为奴隶者比比皆是。魏晋对待胡人，引入中原却不打散分置，保留部落且不教育同化，御如犬马还严酷欺压，最终在历史上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譬如引狼入室，只知踹打而不拔掉其爪牙，怎能驯化为看门之犬，终究适得其反。

而且对于豪族来说，汉儿是要保留尊严的田客，胡人却是掠买欺压的奴隶，二者存在天壤之别。所以历来担任“护匈奴中郎将”者，都会接到大量的人情请托，让其帮忙弄些价格便宜实惠、可以随意打骂的匈奴奴隶。唯有陈泰担任这个职务时，严词拒绝捕猎游牧民作奴隶，此事被记载于《三国志》，传为廉洁的美谈。又据《太平御览》记载，有个九尺高、千斤力、通诗书的胡人王子，卖了百匹绢的价格为奴。名士阮孚之母为鲜卑婢，出身部酋的石勒沦为奴隶，载入史册的例证比比皆是，其余未记载的数量可想而知。此类搜刮蛮夷为奴的现象，恰与同时期西边的罗马遥相呼应，结局也颇为相似。

眼前的匈奴青年刘五，长得粗眉大目、黝黑精壮，和普通的农人子弟浑然无异。他们家是幸运的，因祖辈积功得以脱离军户，在此地作为农民繁衍生息。当年打生打死的底层汉儿和匈奴，做梦也没想到他们拼命厮杀的最终结局，是让后代得以一同作为邻居耕田放牧、养蚕织布，向胜利一方的皇帝缴纳赋税。同龄的孩童们嬉闹玩大，说着一口流利的河洛口音，邻里日复一日得闲谈着婚丧嫁娶、乡村琐事，往事仿佛已千年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