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摊丁入亩VS需求变更(2/2)

殿门轰然洞开!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勾勒出几个内侍吃力抬着重物的轮廓。沉重的脚步声踏在金砖上,咚咚作响,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霉变和虫蛀的、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随着那巨大木箱的靠近,迅速弥漫开来,冲淡了殿内原本的熏香,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来自时光深处的死亡气息。

百官惊疑不定地伸长脖子,窃窃私语声四起。严嵩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箱子,严世蕃脸上的阴笑僵住,眼底第一次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疑。徐阶温和的面具也出现了一丝裂痕,眉头微蹙。

木箱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御阶之下,正对着群臣。箱盖被内侍合力掀开。

哗——

一股更浓烈的霉尘气味扑面而来,令人几欲掩鼻。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册籍。它们早已不是原本的颜色,纸张呈现出一种枯败的黄褐色,边缘破碎卷曲如枯叶。无数虫蛀的孔洞密密麻麻,像被筛子筛过一般。大片大片深褐色的霉斑如同丑陋的瘢痕,侵蚀着脆弱的纸页。许多册页粘连在一起,轻轻一动,便有细碎的纸屑和霉尘簌簌落下。

“陛下,诸位大人,”小满的声音如同冰泉流淌,在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此乃自洪武朝至弘治年间,江南苏、松、常、镇四府,历次清丈田亩所登记造册的‘鱼鳞图册’正本!以及,与之对应的历年黄册(户口册)副本!”

“鱼鳞册”三个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严嵩的身体猛地一晃,被身后的严世蕃死死扶住才未失态,但那张老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严世蕃扶住父亲的手青筋暴起,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骇然。

小满无视那对父子骤变的脸色,他俯身,从箱中随手拿起一册。动作极轻,但那册页早已脆弱不堪,在他指间无声地碎裂开一角,细碎的纸屑和霉尘飘散开来,在从殿门斜射而入的光柱中,如同下了一场肮脏的雪。

“看看!”小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愤怒和控诉,将那残破的册页高高举起,让那触目惊心的腐朽暴露在所有人眼前,“看看这些所谓的‘祖宗成法’下的‘铁证’!看看这些承载着‘国朝定制’的基石!”

他猛地翻开其中一页,纸张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他指着上面模糊不清、被蛀蚀得支离破碎的字迹和图形:“此册登记,苏州府吴县某乡,田亩总计一千二百顷!然则——”他手一扬,旁边早有准备的户部主事立刻奉上一本崭新的簿册。小满“啪”地一声将其打开,声音铿锵:“此乃去岁,臣奉旨会同地方有司,以新法重新清丈该乡之结果!实有田亩,一千八百顷又五十亩!”

“再看!”小满又从那腐朽的鱼鳞册堆中抽出一册,同样残破不堪,“松江府华亭县某图,旧册登记仅八百顷!新册实丈,一千一百二十顷!”

“常州府武进县某庄……”

“镇江府丹徒县某里……”

小满的声音如同重锤,每一次报出对比的数字,都伴随着他手中新旧册籍的猛烈碰撞——那新册是坚韧的,而那旧册则在每一次动作中,无可挽回地剥落着更多的碎片和尘埃。霉屑在御前纷扬飞舞,如同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六百年!整整六百年!”小满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猛地将手中那本霉烂不堪的旧册狠狠掷向严嵩父子所站方向的前方!册页在空中彻底解体,化作漫天飞舞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纸雪,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六百年间,多少田亩被隐没?多少税赋被侵吞?多少民脂民膏流入了豪强劣绅、贪官污吏的私囊?!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要维护的‘祖宗成法’?!这就是你们沾沾自喜、赖以盘剥的‘万世不易之规’?!”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燃烧的利剑,直刺脸色惨白的严嵩和眼神阴鸷的严世蕃,声音炸响在整个奉天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重量:

“这堆积如山、霉烂发臭的鱼鳞册,就是你们严家,就是你们这些蛀食国本的蠹虫,积欠朝廷、积欠天下苍生的——滔天技术债务!”

“陛下!”小满不再看任何人,朝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到底,那姿态如同绷紧的弓弦,蕴含着决绝的力量,“鱼鳞册朽烂至此,黄册更是错漏百出,人丁逃亡隐匿者不计其数!旧制根基已彻底朽坏,如沙上建塔,倾覆只在旦夕!‘摊丁入亩’,绝非标新立异,实乃刮骨疗毒,清欠旧账!此债不偿,国无宁日!此债不清,民无生路!臣,泣血再请!”

死寂。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沉重的死寂。只有那漫天飘落的霉尘,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六百年的腐朽与罪孽。它们落在严嵩雪白的须发上,落在他那身象征一品大员的仙鹤补服上,如同最恶毒的嘲讽。严世蕃死死咬着牙,腮帮肌肉虬结,阴鸷的目光扫过那些腐朽的册页,又扫过小满,最后落在御座之上,手指在袖中痉挛般握紧。

徐阶低垂着眼睑,仿佛在研究地上金砖的纹路,但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片飘落的霉屑都清晰可见。百官屏息,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龙椅之上,年轻的皇帝缓缓地、缓缓地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御阶。他没有去看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旧册,也没有去看面无人色的严嵩或姿态决绝的小满。他的目光,越过了殿门,投向了更远的地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广袤疆土之上,那些在沉重赋役下挣扎的黎庶。

“技术债务……”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沉睡的巨龙睁开了眼睛。他收回目光,缓缓扫视殿下群臣,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每一个人精心伪装的皮囊。

“黄卿所言,字字如刀,剖开的是我大明积弊的脓疮!”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断,“朕,不要祖宗那套朽烂的、只会养肥硕鼠的死法!”

他猛地一挥手,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劲风,将御阶前飘散的霉尘彻底扫开:

“朕要的是活法!摊丁入亩,势在必行!着户部即刻会同相关有司,以此次新清丈数据为准,详定细则,限一月内,呈报于朕!敢有借祖宗成法之名,行阻挠新政之实者——”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最后重重地钉在严嵩和严世蕃身上,“朕,绝不姑息!”

“退朝!”

那两个字,如同雷霆滚过奉天殿。

皇帝拂袖转身,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御座之后的屏风深处。留下满殿的官员,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有人面色灰败如丧考妣,有人眼神闪烁惊魂未定,也有人眼底深处燃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小满缓缓直起身,目光掠过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鱼鳞册,最后落在严嵩父子身上。严世蕃正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父亲,那张阴鸷的脸上,肌肉扭曲着,投射过来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冰冷而怨毒,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小满迎上那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微微颔首,动作轻得几乎难以察觉,但那姿态,却如同一个从容的猎手,在向落入陷阱的猛兽宣告:清算,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绯红的官袍在身后划开一道决绝的弧线,踏着满地的霉尘与纸屑,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殿外那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天光。身后,是死寂的大殿,是堆积如山的腐朽罪证,是严世蕃那毒蛇般如影随形的目光。

风从敞开的殿门涌入,卷起地上细碎的纸屑,打着旋儿,像一场迟来的、肮脏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