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香囊计,初离间(2/2)

这天午后,难得的短暂放晴。沈璃被分派到后花园一处僻静的角落,清洗一大盆昨日宴席撤下来的锦缎桌帷。冰冷的井水浸泡着双手,寒意刺骨。她机械地揉搓着厚重的织物,水花溅湿了粗布衣襟的前襟。

不远处,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娇笑声和说话声。

“柳姐姐,你看我这新打的簪子如何?昨儿个王爷瞧见了,还夸了句‘别致’呢!”一个带着几分炫耀的年轻女声道。

沈璃动作未停,眼角的余光却已扫了过去。只见花丛掩映的小径上,并肩走来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当先一人穿着水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身姿丰腴,面容娇媚,正是颇得萧珩几分宠爱的柳莺儿柳姨娘。她旁边跟着的,是另一个不太得宠、惯常依附于她的侍妾。

柳莺儿闻言,脚步微顿,侧头瞥了一眼那侍妾发间一支点翠嵌珠的蝴蝶簪,嘴角撇了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嗯,尚可吧。”语气淡淡的,显然兴致不高。

那侍妾讨了个没趣,讪讪地住了口。

柳莺儿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心微蹙,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意和怨怼:“不过是支寻常点翠罢了。你是没瞧见,那位……”她朝海棠苑方向努了努嘴,“新得的那个香囊,啧啧,那才叫真真的好东西!天水碧的软烟罗底子,金线绣的缠枝莲,莲心还嵌着颗珠子!听说用的都是顶顶金贵的沉水香、龙脑,还用王爷赐的‘雪中春信’花露细细熏了又熏!这秋猎眼看就到了,她把这香囊往腰间一佩,那股子冷冽勾人的香气儿飘出来……哼,王爷的目光还能落在别处?”

她越说越气,手中捏着的团扇柄都被她攥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不过是个香囊罢了!也值得这般显摆?生怕别人不知道王爷偏疼她似的!”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

旁边的侍妾连忙附和:“就是就是!柳姐姐天生丽质,何须靠这些外物?那香囊再金贵,也抵不过姐姐在王爷心中的分量!”

这话听着是奉承,却更像是在柳莺儿心头的妒火上又浇了一勺滚油。柳莺儿冷哼一声,没再说话,但那双妩媚的眼睛里,翻涌的嫉妒和不甘几乎要溢出来。她烦躁地摇着团扇,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四周,恰好看到了不远处埋头洗衣的沈璃。

沈璃立刻把头埋得更低,搓洗的动作加快了几分,一副胆小怕事、唯恐惹祸上身的卑微模样。

柳莺儿显然没把这个粗使罪奴放在眼里,只当是个碍眼的背景板。她满心都是林婉柔那该死的、炫耀的香囊,还有秋猎时对方可能凭借此物独占鳌头的画面。她心烦意乱地转过身,对旁边的侍妾道:“走了走了,这日头晒得人头晕!”

两人说着话,沿着小径走远了。

直到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深处,沈璃才缓缓抬起头。冰冷的井水顺着她的手腕滴落,在盆边溅开小小的水花。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寒芒。

风,来了。

接下来的两日,沈璃依旧沉默地干着最脏最累的活。但她那双看似麻木的眼睛,却像最精密的仪器,无声地观察着海棠苑的动静,尤其是林婉柔准备秋猎物品的进度。

机会出现在秋猎前一天的傍晚。海棠苑里灯火通明,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忙着将最后一批要带走的箱笼打点整齐。林婉柔似乎心情不错,正在内殿试戴一套赤金红宝石头面,叮当作响。

一个负责清点箱笼的二等丫鬟抱着几件叠好的披风出来,急匆匆地穿过回廊,看样子是要送去库房登记。她怀里东西抱得太多,最上面一个用细棉布包裹着的小巧物件没放稳,眼看就要滑落。

就在那包裹即将掉落的瞬间,旁边伸出一只粗糙却稳当的手,轻轻托了一下。

那丫鬟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沈璃。她正抱着一大盆刚洗完、准备送去晾晒的衣物,似乎恰好路过。

“小心些。”沈璃的声音很低,带着一贯的沙哑和木讷。

“多…多谢。”丫鬟松了口气,连忙将包裹重新放好,感激地看了沈璃一眼。那包裹不大,形状方正,正是那个装着林婉柔秋猎配饰、包括那个天水碧香囊的紫檀嵌螺钿妆奁。

沈璃没再多言,抱着沉重的木盆,步履蹒跚地继续朝晾晒的院子走去,背影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

那二等丫鬟也没多想,抱着东西匆匆离开。只是她没注意到,在她转身走向库房方向的岔路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廊柱后闪出,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她身后。

那道身影,正是柳莺儿身边那个惯会钻营、心思活络的贴身丫鬟,小蝶。

沈璃抱着木盆,走到晾衣绳旁,开始一件件吃力地将湿重的衣物抖开,挂上。她的动作很慢,呼吸略显急促,仿佛疲惫不堪。眼角的余光,却越过低矮的花墙,精准地投向库房那边。

库房门口,点着灯笼。那二等丫鬟正和守库的婆子说着什么,将怀里的东西一一递过去登记。当递到那个用细棉布包裹的妆奁时,守库婆子打开看了一眼,又仔细登记了,然后便让丫鬟把东西送进库房。

丫鬟抱着东西进去了。守库婆子站在门口,和旁边另一个婆子低声闲聊起来。

就在这时,库房侧面一扇虚掩着的、用于通风的小气窗下,一个熟悉的水红色身影极其敏捷地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紧接着,库房内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小石子落地的“嗒”声。

沈璃挂衣服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息。她微微垂下眼睑,继续手中的动作,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只是那沾着水珠的指尖,在冰冷的夜风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没过多久,那二等丫鬟空着手出来了,跟守库婆子打了声招呼,便脚步轻快地朝海棠苑方向回去了。

夜色渐浓。

海棠苑内殿,林婉柔试戴够了首饰,终于想起她的宝贝香囊。她懒懒地对翠浓吩咐:“去,把本妃那个紫檀妆奁里,最上面那个天水碧的香囊拿来。明儿个要贴身带着的,再给本妃瞧瞧。”

翠浓应声而去。片刻后,她脚步匆匆地回来了,脸色却有些异样的紧张和……茫然?

“娘娘……”翠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双手空空,“妆奁……奴婢找遍了……那个天水碧缠枝莲的香囊……不见了!”

“什么?!”林婉柔猛地从梳妆台前转过身,头上的金钗步摇一阵乱颤,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不见了?!本妃明明让你亲手收进妆奁最上层的!怎么会不见了?!”

翠浓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娘娘息怒!奴婢……奴婢确实是亲手放进去的!刚才奴婢打开妆奁,里里外外都翻遍了,真的没有!其他几个都在,唯独少了那个天水碧的!”

林婉柔的脸色瞬间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被冒犯的滔天怒火:“反了!真是反了天了!这府里是进了贼了?连本妃的东西都敢偷?!给我查!立刻去查!库房!经手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掘地三尺也要给本妃把那香囊找出来!”她抓起梳妆台上的一个白玉胭脂盒,狠狠砸在地上!

“啪嚓!”一声脆响,白玉粉碎,嫣红的胭脂如同溅开的血花,染红了光洁的地砖。

整个海棠苑瞬间被这声怒喝和碎裂声点燃,陷入一片兵荒马乱的搜查之中。灯笼火把被点亮,管事婆子们惊惶的脚步声、严厉的盘问声、丫鬟们低低的啜泣声混杂在一起,撕破了王府沉沉的夜幕。

风暴的中心,沈璃却早已回到了她那间破败阴冷的罪奴小屋。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勾勒出简陋家具的轮廓。她靠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后背的旧伤在寒气里隐隐作痛。

外面搜查的喧嚣隐约传来,如同遥远的背景音。

她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掌心,在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静静躺着一枚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物件——那是一粒米珠大小的、染成了水红色的丝线线头。颜色鲜艳,质地光滑,正是柳莺儿今日所穿那件水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上最常用的绣线颜色。

这是在库房侧面的小气窗下,她借着挂衣服俯身整理脚下杂物的瞬间,眼疾手快地从窗棂缝隙里勾出来的。

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粒微小的线头,触感冰凉而细腻。

窗外的喧嚣似乎更近了些,隐隐夹杂着管事婆子气急败坏的呵斥。沈璃缓缓收紧手指,将那粒微小的证据紧紧攥入掌心,指骨因用力而凸起,在黑暗中泛着青白。

香囊,此刻应该正带着那致命的“引子”,安然无恙地躺在柳莺儿温暖的、充满野心的怀抱里,被她当作从林婉柔那里窃取王爷宠爱的“战利品”,珍而重之地贴身佩戴着,憧憬着它在猎场大放异彩。

冰冷的空气里,仿佛无声地漫开一丝极淡、极淡的血腥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罪奴区死水般的沉寂,最终停在沈璃这间小屋外的狭窄甬道里。紧接着,是刻意压低、却带着难以掩饰惊惶的对话声:

“…听说了吗?暗房那边…刚传来的消息!”

“什么?快说!”

“…李姨娘…没了!”

“什么?!不是关着吗?怎么没的?”

“…说是…说是后半夜…自己…自己拿头撞了墙!血流了一地…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

“天爷啊……”

“嘘!小声点!别给自己惹祸!那位…刚丢了心爱的香囊,正雷霆大怒呢!这节骨眼上……”

门外的声音渐渐远去,带着心有余悸的唏嘘,融入深沉的夜色里。

小屋内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沈璃依旧保持着靠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攥紧的拳头,在惨淡的月光下,指节绷得死紧,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狰狞地虬结凸起,仿佛要挣脱皮肉的束缚。

那冰冷的指骨,白得刺眼,如同地狱深处爬出的骸骨。

窗外,更深沉的黑暗无声地笼罩下来,带着秋雨欲来的潮湿与沉重。

她缓缓抬起眼,空洞的目光穿透破败的窗棂,投向王府深处那象征着权势与奢华的方向。幽深的瞳孔里,没有悲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的冰原。

冰原深处,无声地燃起两点幽冷的鬼火。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