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贵人疾,初献策(2/2)

秽毒内攻?郁于血分?

这绝非一个低等药童能说出的论断!

陈司药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沈璃,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女。她怎么会懂这些?血分、肌腠,这些都是只有资深的医官才会用到的术语!

沈璃仿佛没有感受到那几乎要穿透她的锐利目光,语速平稳地继续低语,每一个字都敲在陈司药紧绷的心弦上:“或可…… 以重浊沉降之物,外引其毒。取陈年粪窖深处之金汁(人粪清液),其性极寒极浊,最能泻火解毒,沉降秽恶;佐以绿豆粉,甘寒清解血分热毒;再加新鲜薄荷叶捣汁露调之,取其辛凉透疹、清利头目、稍缓瘙痒之功。三者调和成稀泥状,遍敷疹处,或可收‘以浊引浊,透毒外出’之效。此乃险法,非常道,然事急矣……”

金汁!绿豆粉!薄荷露!

这三个词如同惊雷,炸响在陈司药耳边!

尤其是 “金汁”!

那是用陈年粪便密封发酵后提取的清液,虽然在医书上确实有记载,说其有清热解毒、凉血消斑的功效,但那东西污秽腌臜至极,平日里最多也就用来给农作物除虫或者处理一些恶疮,何曾听说过要用在贵人身上?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王太医更是惊得瞪大了眼睛,随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一派胡言!金汁那等污秽之物,岂能用于娘娘玉体?简直是岂有此理!陈司药,您可不能听一个黄口小儿的疯言疯语!”

他觉得沈璃简直是胆大包天,竟敢提出如此荒谬的建议。

几个离得近的宫女也吓得捂住了嘴,脸上满是惊恐和恶心。用那东西敷在娘娘身上?想想都觉得可怕!

陈司药却没有理会王太医的嘲讽和宫女们的反应,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沈璃脸上,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玩笑或慌乱,但看到的只有一片沉静和笃定。

秽毒内攻,郁于血分…… 以浊引浊,透毒外出……

这个思路,虽然惊世骇俗,却隐隐抓住了病症的关键!

张宝林的病情危急,内服药物已经失效,甚至可能加重病情,此时改用外敷,或许真的是一条出路。而金汁的寒性和沉降之性,确实有可能压制住那暴烈的秽毒……

可这风险也太大了!

若是用了金汁,张宝林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或者只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那她陈司药,连同这个提出建议的沈璃,都难逃干系!轻则被革职杖责,重则可能掉脑袋!

但若是不用…… 看着张宝林此刻的样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陈司药的内心天人交战,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床榻上,张宝林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那可怕的哨音再次响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呼吸。

“啊…… 痒…… 杀了我……” 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时间,真的不多了!

陈司药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医者仁心,在性命攸关面前,顾虑再多也无用!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所需之物,尚药局可有?” 陈司药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巨大的风险。

沈璃心头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又瞬间被更沉重的压力取代。她知道,陈司药这是同意了她的建议,而她,也将和陈司药一起,承担这巨大的风险。

她飞快地垂首,语速清晰而肯定:“回司药大人,陈年金汁,药库深处角落或有封存小罐,平日里是作花肥除虫之用的,药性应该还在。上等绿豆粉库房常备。新鲜薄荷,西偏院墙角便生有一小丛,正值茂盛,药效最佳。”

“好!” 陈司药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劈开了室内的凝滞和惊恐,“速办!王太医,烦请即刻回避!所有闲杂人等,退出外间!留两个力气大的宫女按住娘娘手脚!”

她直接下了逐客令,将可能的阻力和质疑扼杀在摇篮里。此刻,她选择相信这个低微药童那惊世骇俗的方子,更是选择相信自己在绝境中捕捉到的那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

王太医脸色一阵青白,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 “有辱斯文”、“体统何在”,却被陈司药那淬了冰似的眼神逼得生生咽了回去。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出,心里却想着,等出了乱子,看你们怎么收场!

宫女太监们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强壮的宫女,死死压住仍在痛苦挣扎的张宝林。

沈璃没有丝毫停顿,得了陈司药默许的眼神,立刻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翠微轩,朝着尚药局的方向狂奔而去。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晒得青砖地面发烫,脚踩上去都觉得灼痛。沈璃却浑然不觉,耳畔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啸的风声。

她必须尽快把东西取来,越快越好!张宝林的时间不多了,她和陈司药的时间,也不多了!

西偏院墙角那片薄荷,在烈日下依旧翠绿欲滴,叶片厚实饱满,散发着清凉醒神的香气。沈璃冲到近前,也顾不上爱惜,飞快地揪下最鲜嫩的叶片,足足摘了一大捧,顾不上茎秆上的泥土,直接塞进怀里。

接着,她又直奔药库。药库深处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材气味。她凭借记忆,在最里面的角落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个落满灰尘的粗陶小罐。罐子不大,上面贴着一张早已泛黄的标签,写着 “除虫肥” 三个字。

这就是陈年金汁。

沈璃小心翼翼地抱起罐子,打开封泥。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酸臭气息瞬间扑面而来,中人欲呕。这气味比她想象中还要浓烈,混杂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和泥土的腥气,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她强忍着恶心,屏住呼吸,从库房里找了一个干净的小瓷瓶,用小勺小心翼翼地舀出一些金汁。金汁呈深褐色,质地粘稠,像某种浓稠的酱汁。她舀了大约小半瓶,便赶紧盖好罐子,将瓷瓶揣进怀里。

最后,她又去库房取了上等的绿豆粉,用布包好。

一切准备就绪,沈璃再次狂奔起来,朝着翠微轩的方向跑去。怀里的薄荷叶子被压得有些变形,金汁的酸臭味透过瓷瓶的缝隙隐隐传来,但她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当沈璃气喘吁吁地跑回翠微轩时,陈司药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一切。内室里除了张宝林和那两个按住她的宫女,再无他人。

“东西带来了?” 陈司药看到沈璃,立刻问道。

“回司药大人,带来了。” 沈璃将怀里的东西一一拿出。

陈司药看了一眼那小瓷瓶里的金汁,眉头忍不住皱了皱,显然也被那气味熏得有些不适,但还是沉声道:“快,调制!”

沈璃点点头,立刻动手。她先将新鲜的薄荷叶放进石臼里,用捣药杵快速捣烂,然后用纱布过滤,挤出翠绿的薄荷汁。接着,她又取了适量的绿豆粉,放在一个干净的瓷碗里,缓缓倒入薄荷汁,用竹片搅拌均匀。

最后,她打开那个装着金汁的小瓷瓶,一股更浓烈的酸臭味弥漫开来。沈璃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恶心,用小勺舀了一点金汁,小心翼翼地加入到绿豆粉和薄荷汁的混合物中。

“够了吗?” 陈司药在一旁问道,眼神紧紧盯着碗里的东西。

“回司药大人,初次使用,不宜过多,先试试看。” 沈璃说道,然后用竹片快速搅拌起来。

金汁、绿豆粉、薄荷汁在她的搅拌下,渐渐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深绿泛灰、质地粘稠的稀泥状药膏。刺鼻的秽臭与清凉的薄荷香奇异地交织、中和,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气味,连陈司药都忍不住偏过头,捂住了鼻子。

“可以了,司药大人。” 沈璃停下手中的动作,将调好的药膏递到陈司药面前。

陈司药看着那碗颜色怪异、气味刺鼻的药膏,又看了看床上痛苦呻吟的张宝林,最终咬了咬牙:“敷!”

两个按住张宝林的宫女看着那药膏,脸上露出犹豫和恐惧的神色,迟迟不敢动手。她们实在是下不去手,用这种东西敷在娘娘身上,也太……

“愣着干什么?快敷!” 陈司药厉声道。

宫女们被她一喝,才硬着头皮,伸手去拿药膏。

“等等。” 沈璃突然开口,“让奴婢来吧。”

她知道,这药膏的涂抹手法也很重要,必须均匀,而且不能用力过猛,以免刺激到张宝林的皮肤。

陈司药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好。”

沈璃走上前,拿起竹片,挑起一大坨药膏,深吸一口气,然后朝着张宝林脖颈处那片被抓破的皮肤敷去。

“呃啊 ——!”

冰凉的药泥接触到滚烫抓破的皮肤,张宝林猛地一个激灵,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弹动起来,如同离水的鱼。两个宫女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按住她。

陈司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失败了?刺激太过?

沈璃却面沉如水,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药泥迅速在张宝林脖颈那片狼藉的皮肤上均匀铺开。那深绿泛灰的药膏覆盖了鲜红的疹子和渗出的黄水,画面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刺鼻的秽臭弥漫开来,连陈司药都忍不住偏过头干呕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息之后,奇迹发生了!

张宝林那撕心裂肺的惨嚎声,竟渐渐低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中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她疯狂扭动的身体,幅度也肉眼可见地变小了!

最显着的是她那急促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那可怕的哨音…… 竟然在减弱!

“痒…… 痒……” 张宝林肿胀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的音节,不再是凄厉的惨叫,而是带着一种茫然和…… 一丝微弱的舒缓?“凉…… 好像…… 没那么…… 痒得钻心了……”

内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按住她的两个宫女忘了用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宝林娘娘脖颈上那一片被深绿药泥覆盖的地方。

陈司药猛地凑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却不敢触碰,只是死死盯着那片药泥下的皮肤。似乎…… 那骇人的肿胀,真的…… 真的平复下去了一点点?那鲜红的颜色,在深绿药泥的边缘,仿佛也…… 黯淡了一丝?

“快!所有疹处,速速敷上!” 陈司药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璃眼底深处那簇幽火猛地一跳,动作更快更稳。竹片翻飞,深绿粘稠的药泥被均匀地涂抹在张宝林的手臂、脸颊、以及其他裸露皮肤上红肿最甚之处。

每一次涂抹,都伴随着张宝林一声压抑的抽气或低低的呻吟,但那声音里,痛苦在迅速退潮,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剧痒折磨后骤然得到些许解脱的茫然和微弱舒缓,越来越清晰。

一刻钟…… 两刻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秽臭与奇迹般的静谧中流逝。

当最后一处红肿被深绿色的药泥覆盖,内室里只剩下张宝林渐渐平稳下来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声。她不再挣扎,肿胀的眼皮沉重地合着,身体虽然还在微微颤抖,但那是因为脱力和后怕,而非无法忍受的剧痒。

脖颈处最早敷药的地方,那深绿色的药泥边缘,原本鲜红欲滴的疹子,颜色已明显转为暗红,肿胀肉眼可见地消退了大半!破溃处渗出的不再是粘稠的黄水,而是一种清亮的组织液。

奇效!立竿见影的奇效!

两个强壮的宫女早已脱力,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陈司药僵立在床边,如同石雕,只有胸口在剧烈起伏,蜡黄的脸上交织着极度的震惊、狂喜和后怕。她行医数十载,见过无数疑难杂症,也用过不少奇特的药方,但从未见过如此凶险急症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如此…… 污秽离奇的方法生生扭转!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那个依旧垂手侍立、脸上沾着药泥和汗渍的瘦削身影 —— 沈璃。

这个低等药童…… 她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

“呼……”

一声悠长、带着巨大疲惫和解脱的叹息,从张宝林肿胀的唇间溢出。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肿胀沉重的眼皮,露出一线浑浊却不再满是痛苦绝望的眼眸。

视线先是茫然地转动,最终落定在离她最近、枯瘦却在此刻如同山岳般可靠的陈司药身上。

“陈… 陈司药……” 张宝林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无尽感激和依赖,“是… 是您…… 救了本嫔…… 这条命……”

泪水混着脸上的药泥和之前的血污,蜿蜒而下,在那张依旧肿胀的脸上冲出几道怪异的痕迹。她挣扎着抬起一只同样敷着药泥、但肿胀已消去大半的手,颤巍巍地想去抓陈司药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陈司药猛地回神,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和疲惫:“娘娘言重了!折煞老奴!此乃老奴分内之事,娘娘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

她顺势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只沾满药泥的手,却用关切的眼神和沉稳的话语安抚着惊魂未定的宝林:“娘娘此刻感觉如何?可还痒得厉害?喘息可顺畅些了?”

“好… 好多了……” 张宝林喘息着,虽然声音依旧嘶哑,但气息明显平稳悠长了许多,不再有那可怕的哨音,“凉丝丝的…… 痒…… 痒得能忍住了…… 就是…… 就是这气味……”

她皱了皱鼻子,显然被那浓烈的秽臭气味困扰着,但比起之前那生不如死的剧痒,这点不适简直微不足道。

“娘娘莫怪,” 陈司药立刻解释,语气带着医者的笃定,“此药气味虽异,却是拔毒救急的猛药,药性沉降,方能如此神效。待外邪尽退,清洗干净,便无碍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张宝林敷药处的皮肤变化,心中那点残留的疑虑被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彻底碾碎。

她转头,对瘫坐在地上的宫女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速去准备温热的淡盐水和洁净软布!待药力渗透,需为娘娘小心擦去药泥,万不可再擦破皮肤!再去熬些清淡的米油来,娘娘此刻脾胃虚弱,只能以此养胃!”

宫女们如梦初醒,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出去准备。

内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张宝林平稳的呼吸声和陈司药低沉的嘱咐声。

沈璃站在角落,看着眼前这一切,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席卷全身。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黏腻地贴在身上,掌心的钝痛再次传来,但她的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 一丝微弱的成就感。

她做到了。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她用自己从那本残卷毒经上学到的知识,救了一个人的命。

虽然这个人是高高在上的宝林娘娘,虽然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救了她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低等药童。

但这就够了。

陈司药安抚好了张宝林,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她的情况,确认病情已经稳定下来,才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了沈璃身上。

“沈璃。” 陈司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重量,穿透了内室残留的紧张和逐渐弥漫开的、劫后余生的松弛感。

沈璃肩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旋即恢复平静,向前半步,更深地垂首:“奴婢在。”

陈司药看着她低垂的发顶,那上面甚至沾了几片干枯的薄荷叶碎屑。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极力压制某种翻涌的情绪。

这个沈璃,给了她太多的惊喜,也太多的疑惑。

一个低等药童,怎么会有如此见识?怎么敢提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药方?怎么会对毒物和解药如此了解?

但无论如何,今天,她确实立了大功。

“你今日…… 做得很好。” 陈司药终于开口,语气异常平稳,却字字清晰,“反应机敏,手脚也还利落。娘娘能转危为安,亦有你一份奔走之功。”

沈璃的心提了起来,等待着她的下文。

“回去后,自去账上支取二两银子。” 陈司药说道。

二两银子!

沈璃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一个低等药童,每月的月钱不过两文钱,二两银子,相当于她近十年的月钱总和!这绝不仅仅是 “奔走之功” 的赏赐,这分明是对她那惊世骇俗的药方的肯定!

周围的几个宫女也听到了,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色。二两银子,对她们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陈司药看着沈璃眼中的惊讶,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道:“这是你应得的。下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谢司药大人赏赐!” 沈璃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奴婢告退。”

说完,她转身,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出了翠微轩。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带着一丝暖意。沈璃摸了摸怀里那包还没来得及用的艾草灰和甘草粉,又想起那二两银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也许,在这座冰冷的皇城里,她的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