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陈司药,渐倚重(2/2)

掌心的厚茧再次摩擦着粗糙的木柄,熟悉的钝痛传来。这痛感如此真实,将她从那充斥着隐秘与危险的黑暗库房中拉回现实,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 —— 只是一个尚药局的普通药童,她的职责是碾好眼前的药,而不是探寻那些可能致命的秘密。

然而,那黑暗库房里的气息,那些字迹潦草的纸片,那深蓝色底册上触目惊心的记录…… 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同梦魇。

贵妃王氏…… 赤阳藤…… 阴寒蚀骨之毒……

这平静的西偏院,这看似井井有条的尚药局,水面之下,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而她,这株无意间闯入深潭的野草,又将被卷入怎样的漩涡?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笼罩着整座皇城。白日里蒸腾的暑气被更深露重的凉意取代,宫墙的阴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森严,如同蛰伏的巨兽。

西偏院角落那间破旧小屋的油灯,再次在黑暗中倔强地亮起一点微光。豆大的灯火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沈璃伏案的身影,如同蛰伏的幽灵,在黑暗中坚守着自己的秘密。

桌上,那本泛黄的毒经残卷被推到一边,露出底下的桑皮纸。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摊开的桑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那并非誊录的档案,而是沈璃凭借白日里那惊鸿一瞥的记忆,竭力复原的贵妃王氏脉案片段,以及赤阳藤的领用记录。她的记忆力远超常人,尤其是对药材和病症的描述,更是过目不忘。

“…… 每至夜半辄心悸气短,胸中窒闷如压巨石,冷汗涔涔…… 脉象细涩偶有结代……”

“…… 赤阳藤(岭南,五年生),叁斤。用项:贵妃王氏药浴……”

沈璃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 “胸中窒闷如压巨石” 那几个字,眉头紧锁,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灯火跳跃,映着她眼中幽深的光芒,如同寒潭中的星光。她努力回忆着毒经上关于鬼脸蝎尾针毒的描述:“其毒阴寒,入体则凝,蚀骨生疽…… 初侵心脉,症见夜半心悸,胸闷如堵,冷汗淋漓……”

太像了!几乎可以一一对应!

可鬼脸蝎尾针乃是南疆密林深处的剧毒之物,其毒液提取极其困难,且无色无味,一旦进入人体,初期症状与普通心疾几乎毫无二致,极难察觉。若非她恰好翻到毒经相关记载,又恰好看到那份残缺脉案和赤阳藤的领用记录,根本不会将两者联系起来。这其中的巧合,让她心头泛起一丝寒意 —— 是命运的指引,还是有人刻意安排?

三斤赤阳藤!如此大的剂量,绝非寻常温补!分明是在试图压制或拔除某种阴寒剧毒!太医院诊断 “心气不足”,开的归脾汤、生脉饮…… 这些温补药对真正的阴寒蚀骨之毒而言,无异于隔靴搔痒,甚至可能助纣为虐!这就像是用烈火去烘烤冰封的土地,表面看似融化,内里却可能冻结得更深。

是谁?谁有能力、有胆量对一位贵妃下此毒手?是后宫倾轧?还是前朝风云波及?而陈司药…… 她知道多少?那深蓝色的底册上清晰的核印,意味着她至少是知晓并批准了这庞大剂量的赤阳藤用于贵妃药浴的!她是在暗中帮助贵妃压制毒性,还是在利用这种方式掩盖真相?

沈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笔的手指冰凉,几乎要握不住笔杆。她在这深宫之中,如同蝼蚁,却无意间窥见了巨兽搏杀的冰山一角。这隐秘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也散发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气息。一旦卷入,便再无回头之路。

窗外的夜虫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叫,仿佛也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凝重。一种突如其来的、极致的寂静笼罩下来,连风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 ——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如同枯枝被踩断,突兀地打破了小屋外的死寂!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沈璃耳边炸响!

声音的来源,就在小屋那破旧的窗棂上方!

沈璃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四肢百骸都失去了温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震得她耳膜发疼。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箭,射向那扇糊着发黄桑皮纸的破旧窗户!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宫墙角楼上灯笼的微光,在窗纸上投下模糊摇曳的树影,如同鬼魅的爪牙在舞动。

是谁?!

是巡夜的侍卫?不可能!侍卫的脚步声沉重规律,且巡视路线固定,绝不会出现在这偏僻角落的药童屋顶!是野猫?这声音…… 太像人落脚时瓦片松动的轻响,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谨慎!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有人监视!而且就在她刚刚窥破贵妃脉案隐秘的这个深夜!这绝不是巧合!

沈璃的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在念头闪过的刹那,她猛地吹熄了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

“噗 ——”

微弱的火苗应声而灭,灯芯最后挣扎着亮了一下,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小屋瞬间陷入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唯有她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中 “咚咚” 作响,震得耳膜发疼,仿佛要跳出胸腔。

黑暗吞噬了一切视觉。沈璃屏住呼吸,身体如同最警觉的狸猫,无声无息地从矮凳上滑下,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将自己完全融入墙角的阴影里。那墙壁带着夜晚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她的耳朵竖到了极致,捕捉着窗外一丝一毫的动静,如同蛰伏的猎手等待猎物的出现。

夜风似乎又起,吹拂着院中那棵巨大皂角树的叶子,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如同有人在耳边低语。远处,隐约传来三更梆子悠长而单调的回响,在空旷的宫墙间回荡,带着一种苍凉的意味。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仿佛刚才那一声 “咔哒”,只是她的幻觉,是她太过紧张而产生的错觉。

但沈璃知道,那不是幻觉!多年在底层挣扎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危险从未远离。

黑暗中,她的右手悄无声息地探入左边袖袋的深处。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坚硬之物 —— 那是她自入尚药局起,就偷偷藏起的一根磨得异常锋利的银针!针尾被她用布条紧紧缠裹,便于握持,针尖则磨得极其尖锐,足以穿透皮肉。这是她在这险恶环境中,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紧紧攥住那根冰冷的银针,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针尖的寒意透过布条渗入皮肤,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让她不至于在恐惧中迷失。

黑暗中,沈璃如同石雕般紧贴着冰冷的土墙,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的限度,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震得她自己耳膜生疼。

时间在极致的紧张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只有夜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单调得令人心头发慌,却又带着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那一声 “咔哒” 脆响之后,再无任何异常动静。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她精神紧绷下的幻听。

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她不敢抬手去擦,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耳朵和那扇破旧的窗户上,捕捉着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

是错觉吗?还是…… 那人发现了灯火熄灭,也屏息潜伏了起来?

就在沈璃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的刹那 ——

“窸窣……”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布料在粗糙瓦片上摩擦的声音,极其短促地响起!位置…… 似乎从她头顶的窗棂上方,挪动到了小屋侧后方的屋顶边缘!

不是野猫!野猫的动作不会带着这种人为的、刻意压低的谨慎!那是人的动作,是有人在屋顶上移动,并且极力隐藏自己的踪迹!

沈璃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攥着银针的手指收得更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茧,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强迫自己冷静,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等待着最致命的一击时机。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致命。

脚步声没有再响起。但沈璃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似乎穿透了薄薄的土墙和破旧的窗棂,落在了她刚才伏案的位置!那目光充满了探究和警惕,如同黑暗中的猛兽在确认猎物的状态,试图判断她是否已经察觉,是否已经入睡。

这目光让她如芒在背,汗毛倒竖!那是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阴冷而黏腻,让她浑身不适,却又不敢有丝毫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也许有半盏茶的时间。那令人窒息的窥视感终于消失了,如同潮水般退去。

紧接着,一阵极其轻微、仿佛狸猫跳跃落地的声响,在屋后不远处的草丛里响起,带着草叶被压弯的细微动静。然后,是衣袂快速拂过草叶的 “簌簌” 声,速度极快,迅速朝着西偏院外围的方向远去,很快便彻底消失在寂静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走了。

沈璃依旧紧贴着墙壁,又等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连远处的梆子声都已经敲过了三更,才如同脱力般,缓缓地、无声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让她忍不住轻轻颤抖。攥着银针的手心满是滑腻的冷汗,银针的冰冷与手心的湿热形成鲜明的对比。

黑暗中,她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土腥味的空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

不是错觉。真的有人在监视她!就在她刚刚触及到贵妃脉案这个巨大隐秘的当口!这绝不是巧合,而是有预谋的窥探!

会是谁?张掌药?她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悄无声息地潜行到屋顶,更不可能有如此轻盈的身手。陈司药?不,如果是她,根本无需如此鬼祟,以她的身份,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询问甚至命令。那么…… 是贵妃的人?派来监视尚药局的动静,恰好发现了她的异常?还是…… 下毒之人察觉到了什么,派人来探查是否有泄露的风险?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在这深宫之中,她渺小如尘埃,任何一股暗流都能轻易将她碾得粉碎。窥探贵人的隐秘,本身就是死罪!更何况,这隐秘背后,可能牵涉着谋害贵妃的惊天阴谋!一旦被发现,等待她的,只会是最残酷的结局 —— 或许是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抛尸乱葬岗,连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

她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微微颤抖,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那本摊开的、写着贵妃脉案复原字迹的桑皮纸就在不远处的桌上,此刻在黑暗中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致命的威胁。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刺向她心脏的利刃。

怎么办?

烧掉它?立刻毁掉所有痕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做她最低等的药童,每天碾药、分拣,在张掌药的刁难下苟延残喘?

可那一声 “咔哒”,那一道冰冷的窥视目光,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她,危险已经降临。躲,是躲不掉的。对方既然已经盯上了她,就绝不会轻易罢手。今日的监视,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黑暗中,沈璃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恐,渐渐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恐惧依旧存在,如同跗骨之蛆,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 —— 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狠戾 —— 开始在她心底滋生、蔓延,如同燎原的野火。

她不能坐以待毙!

赤阳藤…… 鬼脸蝎尾针…… 贵妃的脉案…… 还有陈司药那意味深长的安排和冷漠的态度……

这一切绝非偶然!

陈司药让她整理库房,是无意之举,还是刻意为之?她是否早就发现了贵妃中毒的真相,却苦于没有证据,或是受制于某种势力,无法直接揭露,只能用这种方式,将线索送到她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药童面前?毕竟,整个西偏院,识字又懂药材的药童,寥寥无几,而她又刚刚在翠微轩展现了不同寻常的胆识和医术……

黑暗中,沈璃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清明。她缓缓抬起手,抹去脸上的冷汗,指尖的冰凉让她更加清醒。

她走到桌边,摸索着找到那张贴满了记录的桑皮纸,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然后走到墙角,挪开一块松动的墙砖 —— 那是她早就发现的一个隐秘角落,用来存放她最珍贵的东西。她将这张薄薄的纸片塞进了墙洞深处,再用墙砖严丝合缝地堵好,确保没有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水盆边,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冷的刺激让她混乱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也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她回到床边,和衣躺下。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毫无睡意,直直地盯着屋顶那片模糊的黑暗,仿佛能穿透屋顶,看到夜空中的星辰。攥着银针的手,一直放在身侧,随时可以暴起。

窗外,夜色依旧浓重如墨。宫墙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威严。

这一夜,西偏院角落的小屋里,无人入睡。沈璃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警惕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未知风暴。她不知道窥视者是谁,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更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已无法回头。

这深宫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更冷。而她这尾无意间闯入的小鱼,要么被暗流吞噬,粉身碎骨;要么…… 就要学会在这片充满剧毒的水域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那本毒经,那些危险的药方,那些隐藏在故纸堆里的秘密…… 或许不再是负担,而是她手中唯一的武器,是她在这吃人深宫里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赤阳藤的模样 —— 藤身粗壮,表皮呈暗红色,断面却带着奇异的金黄,气味辛辣如烈火。她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揭开这层层迷雾背后的真相。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她也只能一往无前。

因为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