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陈司药,心更近(2/2)
刘掌药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药方丢回给沈璃,又看了一眼那药罐:“火候看着点,别煎过了头。许才人身子弱,经不起猛药。”语气依旧严厉,说完便转身走向另一边查看其他药炉去了。
沈璃捏着药方,看着刘掌药的背影,心头波澜微起。一个小小的许才人,一副看似寻常的温补药,竟也能引来掌药的关注和隐含的质疑?这宫里的水,果然深不可测。她刚才那番话,是单纯的医者仁心,还是……另有所指?
她重新坐下,目光落在药罐里翻滚的深褐色药汁上,心思却转得更快。刘掌药点出的“当归尾”……她记得毒经残卷的某一页边角,似乎用一种极小的字体标注过,当归尾若与“石见穿”(一种活血散瘀的草药)同用过量,对体虚血弱之人,有引发血崩之险……而许才人……寒凝胞宫,气血不畅……
一股寒意顺着沈璃的脊梁骨悄然爬升。是巧合?还是……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这看似平静的煎药差事,也变得步步惊心。她强迫自己收回心神,更加专注地盯着眼前的药罐,用竹签小心地搅动着,感受着药汁粘稠度的变化,默数着时间。
药终于煎好了。沈璃按照规矩,将药汁滤入一个温热的青瓷碗中,盖上盖子,放入一个垫着棉布的木制提盒里。她提起提盒,向依旧坐在角落打盹的赵老药工告退,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出了闷热的小灶房。
外面的空气带着凉意,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抱着提盒,朝着西六所的位置走去。
西六所位于皇宫西侧较为偏僻的角落,住的都是些位份不高、不受宠的妃嫔和年老失势的宫人。宫道显得更加冷清,宫墙也显得有些斑驳破旧。空气里少了御花园的繁花香腻,多了几分清冷和寂寥。
沈璃一路低着头,脚步匆匆,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她时刻留意着四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心头一紧。袖中毒经的硬角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下地硌着她的手臂,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终于,她来到了许才人所居的“静怡轩”门口。这是一个小小的独立院落,院门半开着,里面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气。门口守着一个小太监,正靠着门框打盹。
沈璃上前,说明了来意,递上了提盒和药方。小太监睡眼惺忪地接过,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任务完成。沈璃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静怡轩院内正房的门帘微微掀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素色宫装、身形单薄、面色苍白的女子身影一闪而过。那女子似乎极其年轻,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郁和病气,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正是许才人。
仅仅是一瞥,那绝望而麻木的眼神,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沈璃一下。在这深宫里,失宠的妃嫔,活得如同不见天日的幽魂。
沈璃不敢停留,快步离开了静怡轩的范围。回尚药局的路上,许才人那空洞绝望的眼神和刘掌药提及“当归尾”时隐含的质疑,如同两股冰冷的丝线,在她心头缠绕。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经手的每一份药,背后都系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以及……盘根错节的利益与杀机。
回到尚药局药库附近,沈璃没有立刻进去复命。她需要一点时间平复心绪,消化这一路所见所闻带来的冲击。她拐进一条相对僻静、堆放着一些废弃药渣和杂物的窄巷。
巷子深处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药材腐败后的酸涩气味。沈璃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的沉重。
就在她心神稍懈的刹那——
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强烈恶意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斜后方袭来!
沈璃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长期在危险边缘挣扎养成的、近乎本能的警觉在这一刻救了她!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向侧面扑倒!
“嗖!”
一道乌光擦着她的耳畔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紧接着,“夺”的一声闷响,那东西深深地钉在了她身前几步远的土坯墙壁上!
沈璃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去。
那是一支三寸来长的吹箭!通体黝黑,箭尾还粘着几根不起眼的深色鸟羽。箭身大半没入墙中,露在外面的部分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幽蓝色的微光!
剧毒!
沈璃的心脏瞬间沉到了冰点!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高公公的人!还是……贵妃的灭口?!
她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暗器袭来的方向——窄巷深处,一个堆满废弃药筐的阴暗角落!
那里,一个穿着普通杂役短褐、身材矮小瘦削的身影,正缩在药筐的阴影里。那人显然没料到沈璃能躲开这必杀的一击,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当沈璃的目光扫过去时,那人猛地抬起头!
一张平平无奇、丢进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的脸!但那双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错愕、惊怒和……一击不中后瞬间爆发的、更加凶狠的杀机!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璃看到了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
那人没有丝毫犹豫,一击失手,立刻如同受惊的狸猫,猛地一缩身,转身就朝巷子更深处、堆叠得更高的杂物堆后窜去!动作迅捷得不可思议!
“站住!”沈璃厉喝一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了汹涌的愤怒!她必须抓住这个人!否则,她将永无宁日!
狭窄的巷子里堆满了杂物,磕磕绊绊。那凶手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在废弃的药筐、破旧的板车、堆积的麻袋之间灵活地穿梭,速度极快。
沈璃拼尽全力追赶,额角的伤口因剧烈奔跑而崩裂,血丝混合着汗水流下,模糊了视线。肩胛骨的剧痛也在疯狂叫嚣。但她咬紧牙关,眼中只剩下那个在杂物阴影中若隐若现的逃窜身影!
“砰!”她撞开一个挡路的破箩筐。
“哗啦!”踢翻了一堆空药罐。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眼看就要追到巷子尽头,那里有一个半塌的柴草垛!
就在沈璃的手几乎要抓住对方后襟的刹那——
“咻!咻!”
又是两道尖锐的破空声!这次是迎面而来!角度极其刁钻!
沈璃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向侧面一个狼狈的翻滚!身体重重地撞在旁边的土墙上,震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两支同样的黑色吹箭擦着她的身体钉入地面和旁边的杂物,幽蓝的箭头在昏暗光线下闪着不祥的光!
再抬头时,那凶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柴草垛后面!只留下一阵急促远去的、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复杂的宫道深处。
沈璃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汗水混合着额角的血水滑落,滴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她看着凶手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两支致命的毒箭,一股冰冷的后怕和滔天的怒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
是谁?!
高公公的残余势力?还是……那个调换了假毒经、将她推入更危险境地、昨夜在门外窥伺的人?!这深宫里的毒蛇,终于亮出了獠牙!
她捂着剧痛的肩膀,踉跄着走到墙边,看着那支深深钉入土墙的吹箭。箭尾的深色鸟羽……她凑近了些,借着巷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辨认。那羽毛的颜色……深褐色中带着一种极细微的、近乎金属光泽的暗绿斑点……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暗鸮翎羽!”
这念头并非来自她的记忆,而是源自袖中那本《鬼谷毒经》残卷!在记载某种名为“鸩羽红”的罕见剧毒时,旁边用小字注明了其淬毒暗器惯用的一种特殊羽毛——一种名为“暗鸮”的夜行猛禽翅膀上的翎羽,其色泽正是深褐带暗绿金属斑!
这毒箭,用的是“鸩羽红”?还是与之类似的东西?沈璃的心沉得更深。能用上这种罕见毒物的人,绝非普通杂役!这背后的黑手,能量远超她的想象!
她强忍着拔下这支毒箭作为证据的冲动。不能碰!谁知道上面淬的毒是否见血封喉?而且,一旦被人发现她私藏这种剧毒之物,更是百口莫辩!
此地不宜久留!凶手逃遁,随时可能引来同伙或者反咬一口!
沈璃最后看了一眼那支幽蓝的毒箭和凶手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抹去额角渗出的新血,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然后转身,快步走出这条差点成为她葬身之地的窄巷。
她必须立刻回去复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然后,把眼睛,真正变成陈司药所说的那个“筛子”!
回到药库隔间门口时,沈璃的心跳依旧急促。她强迫自己放缓呼吸,整理了一下因奔跑和翻滚而显得格外狼狈的衣襟和鬓发,额角的伤口被她用袖口用力擦过,暂时掩盖了血迹,只留下一片红肿和刺痛。
她抬手,指节再次轻轻叩响门板。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
“笃、笃笃。”
“进来。”陈司药那毫无波澜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沈璃推门而入。
陈司药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乌木桌案后,低着头,枯瘦的手指握着一支细小的狼毫笔,在摊开的簿子上勾画着什么。昏黄的油灯光晕笼罩着她,在她蜡黄干瘦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桌案上那股混合着墨香、药味和奇特矿物粉尘的气息,似乎比之前更加浓郁了几分。
“司药大人,”沈璃走到桌案前,垂首恭敬地行礼,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完成任务后的疲惫,“许才人的药已煎好送去,静怡轩的小公公收下了。”
陈司药手中的笔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那双深陷的眼睛,如同两口冰封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地看向沈璃。目光在她身上缓缓扫过,从沾着灰尘和草屑的裙角,到有些凌乱的发髻,最后停留在她额角那片刻意擦拭过却依旧红肿、甚至隐隐透出血丝的伤口上。
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她刚才在窄巷里的狼狈挣扎和死里逃生。
隔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沈璃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咚,撞击着耳膜。她垂着眼,极力控制着呼吸的平稳,后背却绷得笔直,冷汗无声地渗出。
陈司药的目光在她额角的伤口上停留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那三息,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那深陷的眼窝里,幽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桌案上的簿子,枯瘦的手指在堆积的卷宗里随意地一拨拉,又抽出一张纸,看也没看,随手往沈璃面前一丢。
纸张飘落在沈璃脚前的地面上。
“明日辰时,”陈司药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番无声的审视从未发生,“去御药房偏厅。三公主近来厌食体虚,太医开了方子,你跟着李掌药,学着分拣药材,誊录脉案。”
沈璃的心猛地一跳!御药房?三公主?誊录脉案?!
这不再是给一个不受宠才人煎药的粗活了!这是直接接触皇嗣的脉案!是真正的核心事务边缘!陈司药……这是在兑现她那句“有真本事,总有出头之日”?还是……将她推向了另一个更危险的漩涡中心?
巨大的机遇感和更深沉的危机感如同冰火交织,瞬间攫住了沈璃的心脏。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俯身捡起那张纸。这次不是药方,而是一张盖着尚药局印鉴、允许进入御药房偏厅协助的凭条。
“是,司药大人。”沈璃的声音依旧恭敬平稳,握着凭条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陈司药没有再抬头,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冷漠。
沈璃再次行礼,抱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凭条,一步步退出了隔间。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昏黄的光线和那令人窒息的气息。沈璃靠在冰冷的药柜上,后背的冷汗早已湿透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她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张盖着朱红印鉴的凭条。御药房。三公主。脉案。
机遇?陷阱?
袖中毒经的硬角,再次清晰地硌着她的手臂,带来一种尖锐的刺痛和沉重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