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借刀计,香乱心(1/2)
尚药局配香房深处,弥漫着一股近乎凝固的沉闷。空气里沉淀着千百种药材混合的复杂气息 —— 沉郁的檀香底子,如同陈年的老酒,带着岁月的厚重,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间;其间又穿插着清冽的薄荷,像是夏日里骤然掠过的凉风,试图驱散这股沉闷,却只是徒劳;微苦的陈皮味不甘示弱,带着一种晒干后的沧桑,与甜腻的桂皮展开拉锯,甜与苦在鼻尖交织、碰撞,最后又融入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土腥气的干草根味,那是底层药材特有的、不加修饰的本味。
日光艰难地透过高处蒙尘的小窗棂,窗棂上的蛛网在光线下清晰可见,灰尘附着在蛛网上,如同给这古老的窗棂镶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光柱斜斜地刺入,在空气中投下几道昏黄的轨迹,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上下飞舞、旋转、碰撞,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狂欢,更添几分压抑和憋闷。整个配香房就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时间在这里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沈璃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一张掉漆的旧木案前。木案的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里面浅色的木头,桌面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常年与药杵、瓷钵摩擦留下的印记。案上摊着几样药材:已经研磨成细粉的远志,呈浅灰色,气味微苦微辛,带着一种草木特有的坚韧;几片切得极薄的酸枣仁,色浅黄,边缘整齐,显然是经过精心处理的;还有一小撮晒干的合欢皮碎片,呈灰褐色,质地酥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安神药材,配在一起,便是一剂最基础的 “宁心散”,功效平平无奇,不过是让人睡得略沉些,在尚药局的成千上万种配方里,它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后背那场酷刑留下的伤口,在这样闷热的环境里,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又痒又痛,那感觉顺着脊椎蔓延,牵扯着四肢百骸都泛起不适。薄薄的夏衫早已被渗出的汗水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单薄的脊背轮廓,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尚未完全愈合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刺。但她握着药杵的手,却稳得出奇,仿佛那只手不属于这具饱受折磨的躯体。
药杵在粗糙的白瓷钵里缓缓碾磨着,发出单调而沉闷的 “笃笃” 声,在这寂静的配香房里格外清晰,像是在为这沉闷的空气打着节拍。她将远志粉、酸枣仁片和合欢皮碎片混合在一起,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汗水顺着她尖削的下颌滑落,滴在案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随即被干燥的空气吸走,不留痕迹,就像她在这深宫里所受的苦难,看似留下了印记,却又被时光匆匆抹去。
配香房的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门轴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声尖锐刺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一股带着暑气的穿堂风随之涌入,吹得案上几片轻薄的合欢皮微微颤动,如同受惊的蝴蝶。一个穿着浅碧色宫装、梳着双丫髻的宫女走了进来,宫装的料子是上好的绸缎,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端着的倨傲,眼角微微上挑,眼神扫过配香房里其他几个埋头干活、大气不敢出的低等宫女,那些宫女一个个缩着脖子,恨不得将自己藏进药柜的阴影里。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沈璃身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鼻尖微微抽动,似乎嫌这里的气味和环境腌臜,与她身上的香气格格不入。
“沈女史?” 宫女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丝不耐烦,像是在呼唤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沈璃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额发滑开,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异常平静的脸。她的眼睛很大,却没有丝毫神采,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只有在看向来人时,才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她认出是梁美人宫里的二等宫女,名叫春燕。梁美人,位份不高,性子却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心胸狭隘,又因姿色平平,入宫数年一直不得宠,早已将满腹怨气化作了对周遭一切、尤其是得宠妃嫔的刻骨妒恨。她是于贵妃一派里最不起眼、却又最易挑动的一颗棋子,像一根干燥的柴火,一点就着。
“春燕姐姐。” 沈璃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她放下药杵,撑着桌面,忍着后背的刺痛,慢慢站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额角又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她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春燕的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和略显佝偻的站姿上扫过,那丝倨傲里又掺进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嫌恶,仿佛在看一件没有价值的旧物。她走近几步,用绣着缠枝莲的手帕掩了掩鼻子,似乎想挡住这满屋子的药味,这才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锦囊,递到沈璃面前,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吩咐:“喏,这是我们美人要的日常熏香。还是照老样子,要宁心安神的。美人说了,近来心烦气躁,夜里睡不安稳,让你务必配得精心些,若再像上次那般效用平平……” 她拖长了调子,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未尽之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沈璃伸出依旧带着薄茧和几道浅淡红痕的手,平静地接过了那个锦囊。锦囊是上好的苏杭软缎,触手温凉顺滑,上面绣着几枝蹩脚的兰花,针脚歪斜,显然出自梁美人自己的手笔,带着一种不自量力的精致。她打开锦囊,里面装着半袋新制的沉香木屑,颗粒均匀,气味倒还算纯正,带着一股淡淡的木质清香。
“美人放心,奴婢省得。” 沈璃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她拿着锦囊走回自己的案前,将里面的沉香木屑倒入另一个干净的瓷钵里,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春燕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动作,眼神里满是监督的意味,仿佛沈璃随时会偷工减料。她的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显示出她的不耐烦。
沈璃重新拿起药杵,将先前混合好的远志、酸枣仁、合欢皮粉末,均匀地、一点点地拌入沉香木屑中。她的动作极其专注,手指捻起药粉时,指腹与粉末接触的力道都控制得分毫不差,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春燕看着那灰扑扑的粉末混入名贵的沉香屑,眉头皱得更紧了,嘴角撇了撇,却并未出声阻止,只当是必要的添加,心里却暗自嘀咕:这等粗劣的药材,也配和沉香放在一起?
就在最后一点宁心散即将完全混入时,沈璃捻着药粉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那颤抖快得如同电光石火,若非有人死死盯着,绝难察觉。
一点极其细微、颜色比远志粉略深、几乎难以分辨的褐色粉末,从她微微蜷曲的指尖缝隙里,如同尘埃般悄然滑落,混入了那堆即将完成的熏香之中!
那粉末的量,微乎其微,如同沧海一粟,落入大堆的沉香木屑和药材粉里,瞬间便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其气味也极其微弱,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立刻被沉郁的沉香和药材本身的气息彻底掩盖,连最灵敏的嗅觉也难以分辨。
—— 那是她耗费数个夜晚,在尚药局废弃的药渣堆里,一点一点筛检、提纯出来的 “引魂草” 粉末。此物并非剧毒,甚至本身也有微弱安神之效,但若与特定的郁结心绪相遇,便会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将人心底潜藏最深的妒火、怨愤、焦虑瞬间点燃、无限放大!尤其对梁美人这种本就心胸狭窄、积怨已深之人,效果…… 立竿见影!
沈璃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微小的动作只是无意的颤抖。她继续用指尖将最后一点宁心散仔细拌入沉香屑,确保混合均匀,药杵在瓷钵里发出 “沙沙” 的轻响。然后,她拿起那个锦囊,将混合好的新香小心地装了回去,系好丝绦,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破绽。
“好了,春燕姐姐。” 沈璃转过身,双手捧着锦囊,递还给春燕。她的声音依旧低哑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仿佛为了配这香耗费了极大的精力,“此香以宁心安神为主,辅以沉香定气。美人夜间燃此香安寝,心神宁静,自然…… 好梦。” 她微微垂首,额发再次落下,恰到好处地掩住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冰冷幽邃如寒潭的锋芒,那锋芒里藏着隐忍多年的恨意和精心策划的算计。
春燕接过锦囊,放在鼻尖敷衍地嗅了嗅,只闻到沉檀与药材的混合气味,并未察觉任何异常。她撇了撇嘴,将锦囊塞回袖中,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算你用心了。美人若用了说好,自然有赏。若还是无用……” 她哼了一声,丢下一个威胁的眼神,转身扭着腰肢走了,带起一阵香风,那香气与配香房的药味格格不入,很快消失在配香房门口,门再次 “吱呀” 一声关上,将沉闷重新锁了回来。
配香房内重新恢复了沉闷。其他几个宫女依旧埋头干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她们早已学会了在这深宫里保持沉默,不多看、不多问、不多说,才能活得长久。只有沈璃,慢慢坐回那张破旧的木凳上。后背的伤口在闷热和汗水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麻痒刺痛,如同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皮肤下游走,但她仿佛浑然不觉。她缓缓抬起方才捻过引魂草粉的指尖,凑到眼前。
指尖上,只残留着一点淡淡的、属于远志的微苦气息。
她轻轻捻动了一下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气息也消散在浓重的药味空气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沈璃缓缓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墙壁上的砖石硌得她后背生疼,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耳畔,似乎已经遥遥传来红霞宫方向,那场即将上演的、由她亲手点燃的喧嚣。她能想象到梁美人拿到熏香时的样子,能预料到那引魂草在她体内发作时的癫狂,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红霞宫正殿。
午后的暑气被殿内四角巨大的冰鉴驱散大半,冰鉴里的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意,让空气都变得清爽起来。空气中浮动着昂贵苏合香清甜馥郁的气息,那香气浓郁却不腻人,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间,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金砖铺地,光可鉴人,映照着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彩绘,彩绘上的龙纹凤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一溜紫檀木雕花嵌螺钿的座椅分列两旁,铺着冰凉的云锦坐垫,坐垫上绣着精美的图案,每一针每一线都价值不菲。
于贵妃一身正红蹙金绣鸾鸟穿牡丹的宫装,正红的底色如同燃烧的火焰,上面用金丝绣成的鸾鸟栩栩如生,仿佛在牡丹花丛中翩翩起舞。她端坐在上首主位的紫檀宝座上,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一支硕大的东珠凤钗斜插在发髻上,东珠圆润饱满,在光线的照射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眉如远黛,唇似朱丹,唇边噙着一抹矜持而得体的浅笑,接受着下方一众低位妃嫔、美人的奉承和问安。那姿态,俨然是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之外,最尊贵的女主人,一举一动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丽嫔因近日圣眷正浓,被特意安排坐在了贵妃右下首的第一个位置,一身娇俏的水蓝色宫装,料子轻薄如蝉翼,上面绣着细碎的银线花纹,在光线下闪烁着微光,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容光焕发。她微微侧着身子,正低声与旁边一位相熟的美人说着什么,不时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被帝王恩宠滋养出的娇媚与得意,那笑意里藏着对现状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憧憬。
梁美人坐在殿内靠后的位置,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宫装,料子已经有些发硬,上面的绣花也失去了光泽。发髻上的簪钗也显得有些黯淡,是几年前的款式,与周围人的光鲜亮丽格格不入。她努力挺直着腰背,试图维持一丝体面,但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和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阴郁怨怼,却暴露了她内心的失衡。她手里紧紧捏着一方素帕,帕子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节都有些发红。目光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瞟向首席方向,尤其是丽嫔那张容光焕发的脸和她腕间那只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那镯子在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刺痛了她的眼。每一次瞟过去,她眼中的妒火就烧得更旺一分,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殿内丝竹悦耳,乐师们躲在屏风后,演奏着舒缓的乐曲,音符如同流水般在殿内流淌。宫人们捧着精致的点心和冰镇的甜汤,悄无声息地在席间穿梭侍奉,脚步轻盈,生怕打扰了这片刻的祥和。一派看似融洽祥和的景象,仿佛后宫真的如表面这般风平浪静。
沈璃作为尚药局派来、负责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 “香事” 问题的低等女史,只能垂首侍立在殿外最边缘的回廊阴影里。这里离殿门尚有一段距离,殿内传出的笑语声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足以让她将里面的情形听个大概。空气中飘来的苏合香气息,浓郁得让她有些不适,那是她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奢华。
她微微垂着头,额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后背的伤处在这暑热和站立中,如同针扎火燎,痛得她几乎要站不住。但她全部的感官,却如同最敏锐的猎豹,都集中在了殿内那个最不起眼、却又最不稳定的角落 —— 梁美人身上。她在等待,等待那引魂草发挥作用,等待一场好戏的开场。
时间一点点流逝,如同沙漏里的沙子。殿内的气氛在贵妃刻意的引导和丽嫔有意无意的炫耀下,渐渐变得有些微妙。丽嫔不时提起陛下赏赐的珍宝,语气带着天真的炫耀,说陛下如何夸她新制的香膏好闻,如何陪她在御花园里赏花。一些位份低微的妃嫔看向丽嫔的眼神,已隐隐带上了羡慕与嫉妒,交头接耳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就在这时,沈璃清晰地捕捉到,殿内梁美人所在的方向,传来一丝极其轻微、却异常紊乱的气息。那气息短促、急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了喉咙,又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带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沈璃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不可查地加快了一拍。来了。引魂草的效力…… 开始了。
殿内,梁美人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猛地冲上头顶!像是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烧得她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殿内原本清甜怡人的苏合香气,此刻闻在她鼻子里,却莫名地带上了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那香气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拼命往她脑子里钻,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而丽嫔那刺耳的笑声,还有她与贵妃说话时那副故作亲昵的姿态,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
“不过是个靠下贱香料狐媚惑主的玩意儿!也配坐在那里?也配笑得那么得意?” 一个尖利怨毒的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叫嚣,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几乎要冲破她的喉咙!她想起自己入宫多年的委屈,想起陛下从未正眼看过她,想起那些得宠妃嫔的趾高气扬,所有的不甘和怨恨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她猛地灌了一口手边的冰镇酸梅汤,想压下那股邪火。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清凉,反而像是一瓢滚油浇在了心火上!眼前丽嫔那张巧笑倩兮的脸,还有贵妃看向丽嫔时那带着一丝纵容(在她看来就是纵容!)的眼神,瞬间扭曲、放大,变得无比狰狞可憎!
“啪嚓 ——!”
一声刺耳至极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在原本还算和谐的殿内炸响!
所有的丝竹声、谈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
满殿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声音的来源 —— 梁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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