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香惑心,翊渐倚(1/2)
慕容翊的头痛旧疾,如同盘踞在龙椅下的毒蛇,在梦魇与国事的双重煎熬下,苏醒得愈发频繁和猛烈。紫宸殿内的低气压几乎凝成了实质,宫人们屏息凝神,行走间踮着脚尖,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都会引爆帝王难以预测的雷霆之怒。
奏折上的字迹时而模糊时而扭曲,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直跳,仿佛有钢针在不断钻凿。太医院呈上的安神汤药喝了无数,效果却微乎其微,反而让他更加烦躁。唯有当那缕清冷中带着一丝奇异安抚力量的“凝神香”袅袅升起时,那撕扯般的剧痛才会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让他得以喘息片刻。
这香,唯有沈璃能调。
她巧妙地将几味珍稀的镇痛安神药材研磨成极细的粉末,与名贵的龙涎香基底混合,又加入了一味她自己偶然从古籍中发现的、带有微弱麻痹镇痛效果的异域香料,比例掌握得妙到毫巅,多一分则引人昏沉误事,少一分则压不住那钻心的痛楚。
慕容翊对这份“凝神香”的依赖与日俱增。不仅夜间安寝离不开,后来发展到白日里批阅奏折时,也需得点燃此香,方能维持住冷静与专注。
“传沈司药。”这句话成了紫宸殿内侍们最常听到的口谕之一。
起初,只是让她调制香料,送至殿外由内侍送入。后来,慕容翊会在头痛剧烈时,直接宣她入殿,现场调制,仿佛她本人在场,那香的效果便能更好几分。再后来,他批阅那些关乎边关战事、粮饷调配、官员任免的重要奏折时,也会让她侍立在偏殿一角,美其名曰“听用”,以备不时之需调制新香,实则是在那弥散的、唯有她能掌控的香气中,寻求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掌控感。
沈璃便这样,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踏入了帝国权力的最核心领域。
她总是垂着眼,安静地待在光影黯淡的偏殿角落,面前的小几上放着香具和药材,手指灵活而沉默地忙碌着,仿佛全部心神都倾注在那缕缕青烟之中,对正殿那压抑而激烈的朝政议论充耳不闻。
然而,那一声声压抑着痛苦的沉闷喘息,那一份份被慕容翊冷声掷于地上、关乎无数人生死的奏报,那些重臣们或激昂或谨慎或惶恐的进言,又如何能真正隔绝?
她听到了关于北境战事胶着、急需增派援兵和粮草的争吵;听到了关于南方水患后瘟疫蔓延、请求朝廷拨银赈灾的急切奏报;听到了关于吏治腐败、某位封疆大吏被弹劾贪墨的激烈辩论;甚至听到了慕容翊与心腹近臣低声商议,如何进一步削弱太后与贵妃一党在朝中残余势力的密语……
无数信息碎片,如同江河汇流,涌入她的耳中,沉淀在她的心底。她面无表情地捣着香杵,每一次起落都精准而平稳,唯有那双低垂的眸子里,偶尔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光。
她将这些信息与之前通过张医士、王美人等渠道获得的零碎情报相互印证、拼接,逐渐勾勒出前朝后宫更加完整、也更加凶险的权力图谱。谁与谁暗通曲款,谁又是孤臣直吏,哪些政策关乎民生,哪些争斗纯属倾轧……她冷静地分析、记忆、归档。这些,或许将来都会成为她复仇之路上的筹码,或是保全自身的盾牌。
慕容翊并非没有防备。他偶尔会从奏折中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偏殿那个安静的身影。他会突然问一个关于香料的问题,或是让她解读某位进贡使臣送来的冷门药材药性,试探她是否分心他顾。
沈璃每次都能从容应对,回答关于香料药性的问题专业而精准,眼神清澈坦然,仿佛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调香中。她的镇定和“无用”,渐渐消弭了慕容翊大部分的疑虑。或者说,头痛的折磨和对那缕安神香的迫切需求,压倒了他那点帝王的多疑。
他对她的依赖,在朝野上下渐渐不再是秘密。后宫之中,嫉妒、探究、畏惧的目光愈发密集地投注在沈璃身上。飞鸾宫那次失败的构陷之后,贵妃一党似乎暂时蛰伏,但沈璃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恶毒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这日午后,慕容翊的头疾发作得尤其厉害。一份关于河西郡守贪墨赈灾粮款、导致灾民饿殍遍野的奏报,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盛怒之下,头痛欲裂,他一把将满桌的奏折扫落在地,捂着额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滚!都给朕滚出去!”他对着殿内噤若寒蝉的臣工和内侍厉声嘶吼。
众人如蒙大赦,仓皇退下。唯有李德全战战兢兢地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陛下,”沈璃从偏殿走出,声音平静如水,“凝神香已备好,是否此刻点燃?”
慕容翊抬起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将她剥皮拆骨。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点!”
沈璃上前,动作轻柔却迅速地清理香炉,放入香丸,点燃。清冷舒缓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冰手,轻轻抚平那暴跳的神经。
慕容翊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靠在龙椅上,沉重地喘息着。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香炉里细微的噼啪声和帝王逐渐平缓的呼吸声。
李德全悄悄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沈璃一眼。
过了许久,慕容翊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极度疲惫后的沙哑:“沈璃。”
“臣女在。”
“你说,这天下之人,为何总是贪得无厌?”他的目光望着殿顶华丽的藻井,有些空洞,“朕给了他们官位俸禄,给了他们权力荣耀,他们却还要榨取民脂民膏,连灾民的口粮都不放过……难道非要朕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下来,挂在城墙上,才知道怕吗?”
这话语中的暴戾和杀意,让一旁的李德全吓得一哆嗦。
沈璃的心也是微微一紧,但她知道,此刻的慕容翊需要的不是一个符合宫规的回答,而是一个能让他宣泄情绪的出口,或者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倾听者。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臣女愚钝,不懂朝堂大事。只知在尚药局,若有一味药材以次充好,便会影响整个药方的疗效,甚至可能害人性命。故而陈老常教导我们,份例之事,关乎各宫主子安康,须得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一丝一毫也差错不得。”
她巧妙地将贪墨之事类比为尚药局的份例,既避开了直接议论朝政的忌讳,又暗示了其危害性,同时表明了自己恪尽职守的态度。
慕容翊闻言,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她。
沈璃垂着头,姿态恭顺,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良久,慕容翊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好一个‘份例之事’!好一个‘兢兢业业’!若是朝中官员,都能如你尚药局般明白这个道理,朕又何至于此!”
他虽如此说,但语气中的暴戾似乎消散了些许。他重新闭上眼,沉浸在逐渐发挥效力的凝神香气中,挥了挥手:“你也退下吧。香……留着。”
“是。臣女告退。”沈璃躬身,缓缓退出大殿。
走出紫宸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沈璃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背后那沉重殿门内散发出的无尽压力和孤寂。慕容翊的头痛和他的暴戾,于她而言,是一把双刃剑。既能让她接近权力核心,也随时可能将她吞噬。
她必须更加小心地走好这根钢丝。
随着侍奉紫宸殿的次数增多,沈璃能感觉到,慕容翊看她的眼神,除了审视和依赖,似乎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探究,仿佛想透过她平静无波的外表,看穿她内心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有时,在她调香时,他会长时间地沉默注视着她那双灵活而稳定的手。有时,他会问起一些关于她家族旧事的问题,语气看似随意,却暗藏机锋。
“沈巍……颇擅水利?”一次头痛稍缓后,他状似无意地翻着一本旧档,忽然问道。
沈璃正在整理香具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慕容翊抬眼看了看她,“可惜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沈璃心上。她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才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慕容翊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没找到任何破绽,
沈璃知道,他从未真正放下对沈家的疑心,也从未停止过对她的试探。每一次问答,都是一次在刀尖上的舞蹈。
然而,危机往往与机遇并存。频繁出入紫宸殿,也让她获得了某些意想不到的“便利”。
一日,慕容翊批阅奏折至深夜,头痛再次发作。沈璃奉命在旁调香。期间,兵部加急送来一份关于北境军务的奏报。慕容翊疼得无法细看,只粗略扫了一眼,便烦躁地扔在桌角,示意沈璃将凝神香炉挪近些。
在挪动香炉的瞬间,沈璃的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奏报上的几个关键词——“黑风峡”、“残部”、“疑似王旗”!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黑风峡!正是之前萧珩粮草被劫之地!那里还有残部活动?甚至疑似有王旗?是指北戎王族,还是……其他?
慕容翊似乎并未留意她的细微停顿,全部心神都对抗着头痛。
沈璃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放好香炉,退回原位,继续扮演她安静的人形香薰。
但那个信息,却如同火种,瞬间在她心中点燃了无数种可能。
接下来的几天,她利用在紫宸殿侍奉的机会,更加留意那些关于北境、关于黑风峡的奏报和谈话碎片。她不敢有明显动作,只能依靠过人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将零星的信息拼凑起来。
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势力在黑风峡一带活动,时而袭击戎狄小队,时而与朝廷军队发生小规模摩擦,身份不明,行踪诡秘。朝廷对其态度暧昧,既围剿,又似乎试图招安。
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在沈璃心中成形。
萧珩倒台后,她复仇的直接目标似乎暂时缺失,但她从未忘记真正的仇人远不止萧珩一个。那些隐藏在沈家冤案背后的黑手,那些享受了沈家鲜血红利的人,依然高居庙堂之上。
而慕容翊,这个利用她、试探她,同时也给予她机会的帝王,心思深沉难测,她不能完全倚仗。她需要属于自己的力量,至少,是需要一些能搅动局势、为她所用的“变量”。
这股黑风峡的神秘势力,会不会是一个机会?
她需要验证这个猜想,需要了解更多。但此事干系重大,绝不能亲自出面,甚至不能通过尚药局的常规渠道打探。
她想到了陈老。陈司药多年经营,人脉深广,或许有办法联系上宫外某些特殊渠道。
在一个深夜,沈璃悄悄求见陈司药。她没有直接说明目的,而是绕了个圈子。
“陈老,近日陛下为北境黑风峡一带的匪患忧心,夜不能寐,头痛频发。我调制凝神香时,想着若能有些许当地特产的安神药材,或许能增强药效。只是不知那边如今是何光景,药材采买是否方便……”她语气担忧,仿佛全然在为慕容翊的病情考虑。
陈司药是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深深看了沈璃一眼,昏花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黑风峡啊……”他沉吟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那边兵荒马乱,确实不太平。药材嘛……老夫倒是记得,早年游历至北境时,认识几位常往来于塞外的药商,或许他们有些门路,能弄到些那边的特产药材。只是如今情况不明,需要小心打听才行。”
沈璃心中一定,知道陈老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且有渠道尝试。
“如此,便有劳陈老费心了。一切以稳妥为上,若实在不便,也不必强求。”沈璃轻声道。
陈司药点点头:“老夫省得。你且安心侍奉陛下,此事,老夫会斟酌处理。”
数日后,陈司药悄悄递给沈璃一小包药材,说是北境来的安神草,让她试试效果。在递送药材时,他极快地低声说了一句:“商队带回消息,黑风峡确有‘孤狼’活动,似与京中旧怨有关。”
孤狼!京中旧怨!
沈璃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瞬间想到了一个人——她那位年少成名、骁勇善战,却在沈家覆灭的前三年,于边关“意外”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兄长,沈良!
当时噩耗传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殉国了。难道……难道兄长没死?而是逃入了黑风峡,成了那股神秘势力的首领?
这个猜测太过惊世骇俗,却又并非全无可能!兄长当年便是以勇猛和桀骜不驯着称,与萧珩一党素来不睦……
巨大的冲击和强烈的希望让沈璃几乎难以自持。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接过药材,手指微微颤抖。
“多谢陈老。”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司药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激动,心中了然,低叹一声:“万事谨慎。未有确凿证据前,切勿妄动。”
“我明白。”沈璃紧紧攥着那包药材,仿佛攥着一线生机。
如果……如果兄长真的还活着……那么她的复仇,就不再是孤军奋战!她所有的隐忍和谋划,都有了全新的意义和希望!
然而,这一切还只是猜测。她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确认。
就在沈璃全部心神被这个惊天猜测所占据之时,后宫的另一双眼睛,也从未停止过对她的窥视。
贵妃柳氏在飞鸾宫内,听着心腹宫女汇报沈璃近日愈发得宠,甚至能长时间滞留紫宸殿偏殿,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凝神香……哼,倒是让她找到了固宠的好手段!”贵妃保养得宜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陛下如今连头痛这等私密之事都离不开她,长此以往,这后宫还有本宫的立足之地吗?!”
上次下毒构陷失败,反而折了太后在皇家寺庙的一些暗桩,让她和太后都损失不小,不得不暂时隐忍。但眼看沈璃地位越来越特殊,她再也坐不住了。
“娘娘,那沈璃出入紫宸殿,接触奏折,若是她心怀不轨……”心腹宫女低声提醒,语气阴险。
贵妃眼中寒光一闪:“没错……她能调香,就能做别的手脚。陛下如今信她,正是她最容易得手的时候……若是陛下在她侍奉时出了什么事……”
一个更加恶毒的计划在她心中酝酿成形。
这一次,她要的不是构陷,而是真正的弑君之罪!而且要做得天衣无缝,让沈璃百口莫辩,永世不得超生!
她招手让心腹宫女附耳过来,压低声音,细细吩咐起来。所需的某些特殊东西,或许可以通过某些隐秘的渠道,从宫外……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璃沉浸在兄长可能还在人世的巨大冲击中,一边更加谨慎地侍奉慕容翊,一边焦急等待着陈老那边进一步的消息,并未立刻察觉到贵妃正在酝酿的、直指她性命的致命毒计。
而慕容翊的头痛,在沈璃的凝神香和日益繁重的国事压力下,依旧反复发作,将他折磨得越发阴沉易怒,也对沈璃的依赖日渐加深。
这日,一份关于如何处置黑风峡“孤狼”势力的奏折被呈上御案。主剿派和主抚派争论不休。
慕容翊看着奏折,头痛再次袭来,他烦躁地揉着额角,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偏殿那个安静调香的身影。
“沈璃。”
“臣女在。”
“你说,”他的声音带着痛楚后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对于一头捉摸不透、可能伤人也可能驱狼逐豹的孤狼,是应该不惜代价彻底剿灭,还是……试着扔给它一块肉,看看能否为之所用?”
沈璃捣香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