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孤灯寒,念师太(2/2)

不知又过了多久,殿外呼啸的风声似乎终于感到了疲惫,渐渐变小,最终只剩下偶尔几声有气无力的、低哑的呜咽,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沈璃这才终于扶着冰凉的御案边缘,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她的动作僵硬而迟缓,像是一具关节处早已锈迹斑斑、年久失修的木偶,每动一下,骨节都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到一旁的梨花木衣架前,从那上面,取下一件厚重的、几乎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的玄色貂绒斗篷。这件斗篷用料极为奢侈,乃是用西域小国进贡的、最上等的紫貂腋下软毛,由数十名顶尖织工耗费半年心血才缝制而成,质地柔软顺滑如云锦,却又厚实无比,摸上去如同触摸最细腻的流沙。斗篷宽大的边缘,缀着一圈蓬松雪白的北极银狐皮毛,每一根毛尖都泛着柔和而纯净的银色光泽,在窗外渗入的微弱月光映照下,仿佛被撒上了一层细碎的、流动的钻石粉末。

斗篷的立领内侧,靠近锁骨的位置,还用同色系的玄线,以极其精湛的盘金绣工艺,绣着一朵仅有指甲盖大小的、完全盛开的莲花暗纹。花瓣是用极细的银线层层勾勒,花蕊则巧妙地用了少许淡到几乎看不出的粉紫色丝线点缀,若非凑到极近处仔细端详,根本难以发现这隐秘的细节——那是她去年冬天,特意唤来宫中手艺最精巧的老绣娘,秘密吩咐绣上的。她还记得当时那位老绣娘脸上难以掩饰的困惑与不解,小心翼翼地询问:“大人您如今贵为摄政尚宫,位同副君,身份何等尊贵显赫,斗篷上为何不绣些象征权势的龙凤、蟒螭之类纹样,反而要绣这……这看似不起眼的莲花?”她当时只是极淡地、几乎看不出弧度地笑了笑,并未给出任何解释——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清雅脱俗的莲花,是已故的静安师太生前最为钟爱之花。记忆中的慈云庵,那方小小的、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庭院里,就曾常年摆放着一口巨大的、釉色温润的青瓷鱼缸,缸中植着几株白莲,每到盛夏时节,便会如期绽放出粉嫩莹润的花朵,亭亭玉立,香气清幽远逸,能涤荡人心头所有的烦躁与尘埃。

她将这件承载着过往记忆与无尽心事的厚重斗篷,紧紧地裹在自己单薄的身躯之上,甚至连那宽大的、带着柔软狐毛的帽檐都拉得极低,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大半张写满疲惫与风霜的脸庞,只余下一双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眸,暴露在外。那双眼眸在浓重的黑暗里,竟奇异般地泛着一点内敛而坚定的微光,如同寒夜天幕上最为遥远、也最为冷静的星辰,只是那优美的眼尾处,难以避免地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眼睑下方那两抹因长期睡眠不足而留下的青黑色阴影,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能被隐约窥见。然而,在那疲惫与沧桑之下,眼神的最深处,却又始终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名为责任与信念的火焰,透着一股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腥风血雨,都绝不会轻易退缩、更不会倒下的倔强与坚韧。她将自己完全打扮成一个即将融入这无边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推开御书房那扇沉重的、朱红描金的门扉,脚步轻得如同猫踏雪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帽檐边缘那圈柔软的银狐毛,偶尔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蹭过斗篷光滑的缎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情人间最低语的呢喃,随后,她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宫禁深处更加浓郁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宫道之上,负责值守的禁军早已按照规矩换了班次。新上岗的禁军士兵们,一个个挺直了腰板,紧握着手中冰冷的长枪,如同泥塑木雕般,肃立在宫道两侧指定的位置上,眼神警惕而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任何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当他们看到沈璃那熟悉而又孤寂的身影,裹着厚重的玄色斗篷缓缓走过时,都不约而同地、幅度极小地微微躬身行礼,目光低垂,不敢与她对视,更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自从沈璃临危受命,成为这大燕朝开国以来第一位摄政尚宫,总揽朝政以来,她便一直刻意保持着这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近乎冷酷的威严与距离感,宫中上下,无论是前朝大臣还是后宫内侍,很少有人敢与她随意攀谈,更遑论亲近。沈璃对此早已习惯,她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们的礼节,脚下却并未有丝毫停留,继续迈着稳定而孤独的步伐,朝着皇宫最为偏僻的西北角方向走去。她的身影在空旷漫长、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上,被月光和宫灯拉得忽长忽短,显得格外的形单影只,像是一株在万丈悬崖边缘、迎着凛冽罡风依旧顽强挺立的孤松,傲然,却也满身寂寥。

皇宫的西北角,几乎是整个庞大皇城建筑群中,最为荒凉、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这里没有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主殿配殿,没有精心设计、一步一景的皇家园林,甚至连负责日常巡逻值守的禁军队伍,都很少会踏足于此——只有在每月固定的初一、十五,才会有负责清查各处的禁军按例前来巡查一遍,其余绝大部分时间里,这里便像是一块被时光和历史彻底遗忘的废墟,静静地躺在皇城的边缘,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往事。放眼望去,触目所及,尽是一片大火焚烧后留下的、焦黑扭曲的断壁残垣,在惨淡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萧瑟、破败,像是一幅被暴戾的火神肆意蹂躏过、再也无法复原的珍贵画卷,只剩下些残破不堪、触目惊心的轮廓,在无声地控诉着那场灾难。

许多倒塌的断墙裂缝之中,顽强地生长着几丛早已枯黄败落的野草。那些草叶早已失去了生命应有的绿色,只剩下一种毫无生气的、干枯的黄褐色,在永不停歇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在用尽最后的气力,呜咽地诉说着这里曾经拥有过的宁静祥和与如今不堪回首的荒凉破败。有些野草的根部,还紧紧地缠绕着一些同样被烧得焦黑的木屑碎块,那无疑是当年那场冲天大火留下的残酷印记;还有一些更为顽强的野草,甚至从砖石坍塌后形成的缝隙深处艰难地钻出来,努力地向着天空、向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月光伸展着它们羸弱的躯体,却仿佛始终被某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死死压制着,永远也长不高,直不起腰,如同被这片土地上所承载的、过于沉痛的历史记忆,压得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这里,曾经是京城中有名的、香火虽不鼎盛却格外清静雅致的慈云庵所在。在沈璃的记忆深处,慈云庵是一座小巧而整洁的庵堂,青色的瓦,雪白的墙,质朴无华。墙头上,常年爬满了生机勃勃的翠绿色藤蔓,那些藤蔓的叶子肥厚而宽大,像一个个摊开的小小巴掌,层层叠叠、郁郁葱葱地覆盖在白色的墙壁上,几乎将墙体原本的颜色完全遮蔽。每到春夏相交的温暖季节,藤蔓上便会准时开出一串串细小的、呈淡紫色的喇叭状花朵,虽不艳丽,却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清幽淡远的香气,每当有风吹过,那宜人的花香便会弥漫在整个庵堂的每一个角落,让人闻之便觉心神宁静,俗虑顿消。

庵堂那方小小的、总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庭院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几株据说已有上百年树龄的菩提树。它们的树干极为粗壮虬结,需要两个成年男子伸开手臂才能勉强合抱过来,枝叶更是繁茂得遮天蔽日,像一把把撑开的、巨大的绿色华盖。在炎热的夏日里,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树荫,能慷慨地遮蔽住大半个院子,满院都飘荡着菩提花那特有的、能安神定魄的淡淡香气。搬一把旧竹椅,坐在那浓荫之下,听着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连窗外恼人的蝉鸣,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聒噪刺耳了。那些古老菩提树的粗壮枝干上,还悬挂着几个小巧精致的青铜风铃,每当有清风拂过,风铃便会相互轻轻碰撞,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悦耳的声响,纯净得如同山间清泉,又像是九天之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梵唱,温柔地抚慰着每一个聆听者的心灵。

庵堂正中央那座虽然不大、却布置得庄严肃穆的佛殿里,稳稳地供奉着一尊三尺来高的鎏金释迦牟尼佛坐像。佛像的面容雕刻得极为慈悲祥和,双目微垂,眼神中充满了对世间一切众生的怜悯与包容,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洞察世事、淡然一切的淡淡笑意,仿佛能包容下尘世间所有的苦难与罪孽。佛像的左手自然地放置于膝上,掌心向上,作施无畏印,象征着接引众生,无所畏惧;右手则优雅地结着施愿印,指尖微微弯曲,仿佛正要将福音与智慧赐予虔诚的信徒,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神圣气息。佛像之前,摆放着一张擦拭得光可鉴人的乌木供桌,桌上放置着一个色泽温润的青瓷三足香炉,炉内插着三支正在静静燃烧的线香,香头明灭,落下的香灰在供桌上堆积起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灰烬。供桌的两侧,还对称地摆放着两座造型古朴的青铜烛台,台上的粗大蜡烛稳定地燃烧着,跳动的火焰将佛像巨大而安宁的影子,投映在身后绘有飞天壁画的墙壁上,更添了几分庄严与神秘。

然而,如今,眼前这一切充满生机与禅意的景象,都已化为了泡影,彻底湮灭在无情的历史尘埃之中。取而代之的,只有眼前这片令人心碎的废墟:倒塌的、被烟火熏得乌黑的残破砖墙——墙面上至今仍可清晰地看到当年那场大火疯狂舔舐后留下的、如同恶魔爪印般的焦黑痕迹,有些地方甚至因为高温灼烧而开裂、崩塌,露出了里面粗糙的夯土结构,夯土之上,也无可避免地沾染着大片大片的黑色烟炱;大量烧得只剩下焦炭般轮廓的木梁、椽子,横七竖八、杂乱无章地堆叠在地上,木头上原本清晰的年轮纹理,早已被浓烟与烈火熏烤得模糊不清,用手轻轻一碰,便会“簌簌”地落下细碎的黑色的木炭粉末,如同为这片废墟披上了一层哀悼的墨纱;还有那尊曾经备受尊崇的鎏金佛像,如今只剩下半截残破的身躯,半掩在瓦砾与灰烬之中,佛首早已不知所踪,不知是毁于大火,还是遭了贼人毒手,佛像身上那层曾经光灿夺目的鎏金,也已在烈火与岁月的双重侵蚀下大面积剥落,露出了里面锈迹斑斑的青铜胎底,布满了惨绿色的铜锈,可即便如此,那残存的佛身,却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尊严,仿佛仍在坚守着某种最后的、不容亵渎的信念。

佛殿那早已坍塌的地面上,还零零散落地散落着一些被烧得只剩下边角焦片的佛经残页。那些纸张早已因大火和时光而变得焦黄发黑,质地脆弱得像蝴蝶的翅膀,有的地方更是被烧得只剩下一些无法辨认的、卷曲的黑色边缘,上面那些曾经承载着智慧与哲理的梵文字迹,大多已模糊不清,只能凭借残存的笔画,勉强猜测出只言片语。沈璃下意识地弯下腰,极其小心地从一堆瓦砾中,拾起一片相对还算完整的佛经残片,指尖轻轻拂过上面那些几乎要被磨平的、凹凸不平的字迹,能清晰地感觉到纸张本身那种濒临彻底粉碎的脆弱——仿佛只要她稍微多用一丝力气,这片承载着过往记忆的残骸,就会在她指间化为齑粉,随风而逝。她不由得想起,当年慈祥的静安师太,就是在这佛殿之内,借着长明灯柔和的光线,手持一本纸张泛黄但保存完好的古老佛经,用她那特有的、轻柔而充满智慧的嗓音,为她这个当时心中充满仇恨与迷茫的孤女,一字一句地讲解着经文中的微言大义。师太曾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那时的她,年少懵懂,颠沛流离,满心都被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所占据,根本无法真正理解这偈语中蕴含的看破与放下之道。如今,时过境迁,她亲身经历了无数生死考验、权谋倾轧,手中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庇护与温暖,再次面对这残破的经卷,抚摸这冰冷的字句,她才在无尽的孤寂与疲惫中,恍恍惚惚地,似乎触摸到了一丝那话语背后的、苍凉而深邃的意境。

这场将慈云庵彻底化为乌有的大火,发生在整整两年之前的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彼时,她刚刚指挥军队,以惨重的代价勉强平定了慕容琛发动的叛乱,大局初定,甚至连身上的战袍都还没来得及更换,沾满了血污与尘土,就接到了来自京城的、关于慈云庵深夜突发大火、火势极其凶猛、已无法控制的八百里加急噩耗。她当即什么也顾不上了,将善后事宜匆匆交给副将,自己则带着一小队亲兵,不顾一切地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疯了一般赶回京城。然而,当她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冲到这熟悉的巷口时,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熊熊燃烧的炽热火海!庵堂那些她熟悉的木制结构,在烈焰中发出“噼里啪啦”的、令人心碎的爆响,像是在进行着最后痛苦的呻吟与挣扎,冲天的浓烟如同妖魔的巨口,翻滚着升腾,将京城冬日本就灰蒙蒙的天空,染成了一种更加绝望的、死气沉沉的墨黑色。她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下意识地就想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去寻找那个给予她第二次生命的人,却被身边忠心耿耿的侍卫们死死拉住,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她面前,抱住她的腿,涕泪横流地哭喊着劝阻:“大人!大人不可啊!火势太大了,进去就是十死无生!您万万不能以身犯险啊!” 她最终只能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般,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跳跃的、无情的火舌,如何一点点地、残忍地吞噬掉她记忆中最后一片宁静的港湾,吞噬掉那些熟悉的青瓦白墙,吞噬掉那几株古老的菩提树,吞噬掉殿中那尊慈悲的佛像……最终,将所有的一切,都化为脚下这片散发着焦糊味的、触目惊心的黑色灰烬。那种无能为力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至今想起,仍让她心脏阵阵抽搐,难以呼吸。

那场可怕的大火,不仅彻底焚毁了这座给予她庇护与心灵慰藉的庵堂,更永远地带走了那位在她人生最黑暗、最绝望时刻,向她伸出援手,给予她无私关爱与温暖的了静安师太。沈璃的脑海中,至今仍能清晰地勾勒出师太的容貌:那是一位年纪约在六十岁上下的老尼,面容总是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温和与平静,很少能看到大的情绪波动。她常年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却永远整洁如新的灰色棉布僧袍,袍子宽大,更显得她身形清瘦。她的头发已然全白,如同冬日的初雪,却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朴的发髻,用一根打磨得光滑无比的乌木发簪固定住。她那布满岁月皱纹、却依旧温暖干燥的手上,几乎从不离身地戴着一串色泽深沉的菩提子佛珠。那佛珠显然已有些年头,是用上了年份的老菩提树根精心打磨而成,每一颗珠子都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如同被岁月盘玩出的包浆,更特别的是,每一颗珠子的表面,都以极其细微的笔触,镌刻着密密麻麻的、象征着智慧与祝福的梵文种子字。师太平日里说话时,嗓音总是轻柔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瞬间抚平人内心焦躁与不安的宁静力量,像是初春时节悄然飘落的细雨,温柔地滋润着干涸的心田。

在沈璃人生中最艰难、最看不到一丝光亮的那段日子里,是这位慈悲的师太毫不犹豫地收留了走投无路的她。那时,沈家刚刚遭遇灭门惨祸,一夜之间,她从备受宠爱的将军府千金,沦为背负着“逆臣之后”罪名的钦犯。她是从堆积如山的亲人尸骸中,靠着求生的本能,侥幸爬出来的,身上带着多处深浅不一的伤口,衣衫被血污和泥泞浸透,破烂不堪,整个人像是一只被猎犬追捕到穷途末路、受了极重惊吓的幼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仇恨与对所有人的不信任。她漫无目的、跌跌撞撞地逃亡,不知该去向何方,也不知还能信任谁,最终,在天色将明未明的最黑暗时刻,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浑浑噩噩地走到了这慈云庵那扇毫不起眼的、紧闭着的木门前。当时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