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翊疑冢,秘葬心(2/2)
坟头没有堆砌高大的封土,只是简单地将泥土压实,与周围的地面保持着平缓的过渡 —— 若非仔细观察,几乎看不出这里埋葬着一位曾经执掌天下的帝王。沈璃蹲下身,用手轻轻拂去坟头上的碎石和杂草,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坟前,立着一块显然是就地取材、未经太多人工雕琢打磨、保留着天然形态与粗粝质感的青色大山石,权且充作墓碑。这块山石高约三尺,宽约两尺,是石老在附近的山崖下找到的 —— 它的质地坚硬,表面虽不平整,却也干净整洁,石老用清水将其清洗了好几遍,又用细砂将其边缘打磨得光滑了一些,使其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粗糙。
石面之上,没有镌刻那些冗长繁琐、歌功颂德的帝王谥号与庙号(慕容翊的谥号尚未议定,庙号也未确立),没有记载他那充满传奇、却也布满荆棘的显赫或坎坷生平,甚至连代表着他尊贵出身与家族的 “慕容” 姓氏,都被沈璃刻意地省略、隐去了。
只有一个字,一个由沈璃亲自用匕首刻下的、笔力遒劲、深深刻入石髓、仿佛带着某种不甘与释然交织情绪的字,孤独地占据着整块石面 ——
翊。
沈璃刻这个字的时候,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她握着一把小巧的匕首,这是慕容翊当年送给她的 —— 匕首的柄是用象牙做的,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兰花,刀刃锋利无比。她蹲在山石前,一笔一划地刻着 “翊” 字,每一笔都刻得很深,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刻进石髓里。刻完最后一笔时,她的手指已经被匕首划破,渗出了一丝鲜血,滴落在山石上,与石面上的刻痕融为一体。
这是他名字中,那个象征着 “羽翼”“辅佐”“飞翔” 之意的字。这个字,似乎也隐隐暗合了他早年的命运轨迹 —— 作为并不受宠的皇子,他如同一只羽翼未丰的幼鸟,不得不隐忍蛰伏、如履薄冰,在深宫与朝堂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直到他凭借自身的谋略与机遇,一步步收拢权力,最终如同雄鹰般挣脱束缚、翱翔于九天之上,执掌天下。
此刻,这个单字,孤零零地、却又带着某种倔强地,矗立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山野之间,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此地长眠之人,已然褪去了一切尘世赋予的繁华身份与沉重枷锁 —— 他不再是大燕的皇帝,不再是慕容氏的皇子,不再是朝堂上的权谋者,最终只回归为一个纯粹的、简单的、名为 “翊” 的男人。
所有安葬事宜均已安排妥当,现场收拾得干净利落,几乎看不出太多人为的痕迹 —— 工具被收进了马车,多余的泥土被撒在了溪边的草地上,连众人踩出的脚印,都被 “暗凰卫” 用树枝轻轻抚平。沈璃平静地挥了挥手,那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示意所有随行人员,包括满脸忧色、欲言又止的福伯,以及那些肃立待命的 “暗凰卫” 和禁军士兵,全部立即退至远处林木掩映的山道口等候,未经传唤,任何人不得靠近这片区域。
福伯深深地、饱含担忧与复杂情绪地看了沈璃一眼。他跟随沈璃多年,看着她从一个背负血仇的孤女,一步步走到如今摄政监国的位置,深知她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此刻,他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劝慰或提醒的话 —— 或许是 “长公主,此地不宜久留”,或许是 “万事以江山为重”,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唯有沉默才是对她最好的尊重。于是,福伯只是沉默地、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然后便转过身,带着所有手下,迈着尽可能轻缓的步伐,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将这片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完全留给了沈璃,以及她眼前这座刚刚堆起的新坟。
几乎是在众人身影消失在林间小道拐角处的瞬间,这片被群山与溪流环抱的天地,仿佛被施予了某种静默的咒语,骤然间万籁俱寂,只剩下自然本身的呼吸。
山风变得更加清晰,它自由地穿过高低错落的林梢,带来远处松柏的清香与近处溪水蒸腾起的湿润水汽,也顽皮地吹动起沈璃那身素白孝服的宽大衣袂。孝服的料子是最普通的粗布,没有任何装饰,却被浆洗得干干净净。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在她身后飘扬舞动,如同一面孤独的旗帜。
夕阳挣扎着投射下来的最后一抹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绚丽光辉,恰好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个孤零零的、刻在青石上的 “翊” 字顶端,为其映照出一圈短暂而凄美的、淡淡的光晕。那光晕如同流动的金纱,轻轻覆盖在 “翊” 字上,让这个冰冷的石字仿佛有了温度。然而,这光晕仅仅持续了瞬息,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抹去,随着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而迅速黯淡、消散 —— 仿佛冥冥之中,正象征着某个由慕容翊亲手开启、又因其骤然离去而仓促落幕的 “承平时代”,于此地,彻底画上了终结的句点。
沈璃独自一人,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静静地立于墓前。她的身形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挺拔,如同山崖间历经风雨而不倒的孤松,但若细看,便能从那过于笔直的脊背和微微紧绷的肩线中,品出一股难以向外人道说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孤寂。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牢牢地、复杂地锁定在那个唯一的 “翊” 字之上。那目光深处,仿佛有汹涌的云海在剧烈翻腾,无数个日夜以来,被她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和繁重政务强行压制、封锁在内心最深处的情感与记忆,在这一刻,在这绝对的寂静与孤独面前,终于彻底冲破了理智筑起的堤坝,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不受控制地冲击着她看似坚固、实则早已布满裂痕的心防。
恨意,如同黑暗中最先亮起的毒焰,是首先无法抑制地浮上心头的。
她与慕容翊之间,从一开始,就无可避免地横亘着这道由鲜血与生命染就的、深不见底的鸿沟,这是他们关系中最原始、最残酷的底色。
利用。这个词汇,冰冷、直接,却无比现实。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冰冷的算计与相互的借力。她是他手中的刀,他是她复仇的梯 —— 这是一场高手之间的博弈,彼此都是对方的棋子,也同时是执棋者。
可是…… 为何在这一切泾渭分明的恨意与利用之下,心中某个被紧紧封锁的角落,还会顽固地缠绕着那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沈璃想起了三年前那个烛火摇曳的深夜。那天,慕容琛的残余势力发动叛乱,京城陷入混乱。慕容翊在紫宸殿里,将半块虎符和他贴身的盘龙玉佩交到她手中,对她说:“璃儿,禁军就交给你了,守住京城,等我回来。”
那天的烛火,跳跃不定,映照在慕容翊的脸上,她看到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与算计,只有一种近乎托付生死的信任。她接过虎符和玉佩,手指触碰到他的指尖,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 —— 那是因为连日操劳,发了高烧。
她最终没有辜负他的信任,率领禁军平定了叛乱。当她带着平叛的捷报回到紫宸殿时,看到慕容翊正坐在龙椅上,脸色苍白,却依旧保持着帝王的威严。他看到她,嘴角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对她说:“璃儿,你做得很好。”
沈璃还想起了一年前,慕容翊毒发昏迷之前的情景。那时,慕容琛的残余势力虽然被清除,但宗室诸王对慕容翊的不满却日益加深,他们以 “后宫不得干政” 为由,要求慕容翊罢免她的官职。慕容翊在病榻上,顶着巨大的压力,力排众议,不仅没有罢免她,反而赋予她 “批红” 之权,让她代行皇权。
他握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地说:“璃儿,江山…… 就交给你了。”
那一刻,她看到他的眼神里,有信任,有愧疚,还有一丝她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还有那卷遗诏。慕容翊在弥留之际,亲自写下遗诏,将摄政监国的权力交给她 —— 一个与慕容家有着血海深仇的 “外人”,一个女子。这在大燕王朝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他为何要这么做?是基于对她能力的信任?是为了稳定朝局?还是…… 在他内心深处,也有着一丝对沈家的愧疚,有着一丝对她的…… 情愫?
沈璃有些颓然地发现,自己竟无法对此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慕容翊的心思,深沉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他一生都在布局,都在算计,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的依旧是一个充满谜团的棋局。
他于她而言,既是仇人之侄,又是再生恩人;既是利用她的君主,又是成就她的伯乐;既是将她拖入权力漩涡的推手,又是在她濒临绝境时伸出援手的人。
恨意、感激、愤怒、无奈、困惑、眷恋…… 这诸般情绪,如同被打翻的颜料盘,在她的心中交织、碰撞,最终酿成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涩与空茫。
她曾经以为,复仇是她一生的目标。可当慕容琛伏诛,沈家旧案昭雪,她实现了夙愿之后,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快意,而是巨大的空虚。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如今,连慕容翊也离开了。这个与她半生纠缠、恩怨交织的男人,最终化作了眼前这一抔黄土。
尘归尘,土归土。
无论生前是九五之尊,还是布衣平民;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爱恨情仇,怎样的雄心壮志,最终都将归于沉寂。权力、财富、荣耀、屈辱…… 这一切,在死亡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沈璃缓缓地蹲下身,伸出素白的手,指尖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抖,轻轻拂过石碑上的 “翊” 字。指尖传来的,是山石的粗粝与冰冷,还有山间傍晚的寒意。
她就这样蹲在墓前,沉默了许久。山风依旧吹拂,溪水依旧流淌,夕阳早已沉入群山,天边只剩下一片暗紫色的霞光,很快,就连霞光也被墨色的夜幕吞噬。
林间的光线越来越暗,星子一颗颗地冒了出来,点缀在黑色的天幕上。四周的夏虫开始鸣叫,有蟋蟀的 “唧唧” 声,有蝈蝈的 “聒聒” 声,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沈璃从袖袍里,取出一个素白的纸包。纸包是用最上等的宣纸做的,系着同色的丝带。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带,里面是几支干燥的植物茎叶 —— 那是凝霜香。
凝霜香是慕容翊生前最喜欢的熏香。这种香的原料,产自西域的雪山之巅,每年只有在霜降之后才能采摘。采摘下来的原料,需要经过晾晒、烘焙、研磨等多道工序,才能制成熏香。凝霜香燃烧时,会散发出一种清冷幽远的香气,有清心凝神的功效。
沈璃第一次闻到凝霜香,是在慕容翊的御书房。那天,她陪慕容翊处理政务到深夜,他有些疲惫,便点燃了一小撮凝霜香。香气弥漫在书房里,驱散了疲惫,也驱散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后来,她便记住了这种香。她让人从西域采来原料,亲手制成凝霜香,送给慕容翊。慕容翊很喜欢,此后,御书房里便常年弥漫着这种清冷的香气。
此刻,沈璃将这几支凝霜香,轻轻地放在石碑前,紧靠着 “翊” 字。她没有点燃香,只是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她想,或许山风会将香的气息吹进墓穴,陪伴着慕容翊;或许,这缕香气,能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一丝安宁。
做完这一切,沈璃缓缓地站起身。长时间的蹲踞,让她的腿部有些发麻。她最后看了一眼新坟,看了一眼石碑上的 “翊” 字,然后毅然转过身,朝着山道口的方向走去。
她的步伐很稳,没有丝毫犹豫。她知道,她不能沉溺于悲伤,不能停留在过去。她肩上扛着慕容翊的托付,扛着大燕的江山,扛着无数百姓的期望。她必须回到京城,回到朝堂,继续处理那些繁杂的政务,继续应对那些潜藏的危机。
山风越来越大,吹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她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却又格外坚定。
她没有回头。
因为她知道,有些告别,不必说出口;有些回忆,会永远留在心底;有些责任,需要她用一生去承担。
山风拂过石碑前的凝霜香,将清冷的香气吹向远方。那香气,仿佛是慕容翊的低语,又仿佛是沈璃的心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久久不散。
一切的爱与恨,一切的利用与托付,一切的纠缠与复杂,在此刻,都归于这片包容一切的、永恒的寂静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