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育幼帝,授帝术(1/2)
紫宸殿东暖阁,如今已成了幼帝慕容玦的启蒙书房。
此处虽不及正殿那般恢弘肃穆,却自有一番精心营造的凝重氛围。深秋的阳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跃动的光影,恍若碎金流淌。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墨香、纸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冽的草药气息——那是从角落青铜狻猊香炉中缓缓逸出的宁神香,意在安抚那颗稚嫩却不得不承载江山之重的心灵,试图在这方寸天地间,为他构筑起一道抵御外界纷扰的无形屏障。
年仅六岁的慕容玦,穿着一身量身剪裁的明黄常服,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那座椅显然是特制的,垫高了底座,并铺设了柔软的锦垫,以便他能勉强够到桌面,维持一个符合皇室礼仪的坐姿。他那张尚带婴儿肥的小脸上,没有寻常孩童的天真烂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早的、小心翼翼的沉静。黑亮的眸子里,总是闪烁着几分茫然,几分努力想要理解这个复杂世界的专注,以及一丝深藏眼底、对即将到来授课的、本能的紧张。那双本应摆弄玩具的小手,此刻却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每当殿外廊下传来那熟悉的、平稳而富有韵律的脚步声,他便会不由自主地绷紧小小的身躯,双手从随意摆放的状态迅速收回,重新置于膝上,仿佛即将面对一场严肃的、不容丝毫懈怠的考验。
沈璃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雕花木门外。她今日褪去了象征摄政权威的玄色绣金凤朝服,仅着一身素雅的深青色常服,款式简洁,线条利落,除却腰间一枚代表身份的螭龙玉佩,周身再无多余饰物。乌黑丰茂的长发用一根品相极佳、却毫无雕饰的白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边,柔和了过于清晰的轮廓。整个人洗尽铅华,敛去了朝堂之上那份迫人的威仪,却更凸显出一种属于师者的、内敛而深沉的智慧力量。她手中没有捧着厚重的经史子集,只拿着几卷看似寻常的文书舆图,步履从容地走入书房,衣袂拂动间,带起一丝微凉的秋风。
“陛下。”她行至书案前约五步处停下,微微颔首,声音平和舒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性的力量,瞬间抓住了慕容玦的全部注意力,仿佛无形的手指拨动了心弦。
“太傅。”慕容玦立刻从高高的座椅上滑下来,像模像样地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这“太傅”的称谓,是沈璃亲自定下的。在她看来,“摄政尚宫”是权柄,是职责,是冰冷的权力符号;而“太傅”则是师者,是传承,是带有温度的责任。她希望,至少在这间书房里,他们之间首先是师徒,暂将朝堂的尊卑与权谋搁置门外。
沈璃走到书案旁,并未立刻开始今日的课程,而是先伸手试了试案上一只温润羊脂玉盏的温度,指尖传来的暖意恰到好处。随后,她将其轻轻推到慕容玦面前。“秋日天燥,易伤肺经。陛下先饮些川贝梨汤,润一润。”
这细微的、带着长者关怀的举动,像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几分慕容玦心头的紧张。他双手捧起微温的玉盏,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甘甜的汤水,那温润的滋味不仅滋润了喉咙,似乎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他偷偷抬眼,觑见太傅正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催促,只有等待,这让他心中稍安。
饮罢梨汤,内侍无声上前撤去玉盏。授课,正式开始了。
沈璃的教学方式,与历代沿袭的帝师传统截然不同。她从不要求慕容玦去死记硬背那些佶屈聱牙的“子曰诗云”或空洞泛味的“仁政德治”教条。在她看来,那些迂腐的经义,于治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帝国,尤其是应对眼下危机四伏、内忧外患的朝局,无异于隔靴搔痒,甚至可能培养出不通世务、只知空谈的昏君。
她的第一课,直指核心——“识人”。
她展开一幅精心绘制的、以特殊符号和颜色线条标注的朝臣关系脉络图。这张图并非简单罗列官职姓名,而是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清晰地勾勒出朝堂之上各部院官员之间盘根错节的姻亲、同乡、师承、门生故旧,乃至更为隐秘的利益输送与政治同盟关系。线条纵横交错,颜色深浅不一,直观地展现了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与勾连互动。
“陛下请看此处,”沈璃的指尖落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名字上,声音冷静得如同在分析一盘关乎生死的棋局,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吏部考功司张郎中,表面文章做得极好,每逢科考之年必发文劝勉寒门学子,是朝野称颂的励志典范。奏疏文采斐然,常引圣人之言,俨然一副忧国忧民、克己奉公的贤臣模样。然而,细查其妻族,与掌控江南漕运命脉的转运副使乃是三代世交,往来密切,利益盘根错节。他月前那道言辞犀利、直指漕运积弊的奏疏,看似为国为民,大义凛然,但其真正的意图,究竟是为了革除弊政,还是意在借题发挥,为其姻亲扫清仕途障碍,或是打击漕运系统内的其他派系,以便安插自己人,从而攫取更大的利益?这其中的关窍,不能只听其言,更要观其行,追溯其源,关联其网,方能拨开迷雾,窥见几分真实。”
她看着慕容玦那双努力睁大、试图理解这复杂网络的眼睛,继续用平缓而清晰的语调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人心隔肚皮,忠奸岂能仅凭奏章上的慷慨陈词或朝会上的道貌岸然来判定?有人以犯颜直谏为荣,可能是骨鲠之臣,心怀天下,也可能只是沽名钓誉,博取清流之名,借此跻身高位;有人终日唯唯诺诺,可能是庸碌无能,尸位素餐,也可能是韬光养晦,暗藏机锋,等待时机。为君者,需要的是一双能洞悉表象、直抵内核的慧眼,不为花团锦簇的言辞所迷惑,不因个人一时之好恶而轻易下定论。切记,在这九重宫阙、煌煌朝堂之上,最先呈递到你御案前、传入你耳朵里的,往往并非事情本来的面貌,而是经过层层筛选、粉饰,甚至扭曲后,某些人希望你看到、听到的‘事实’。你必须学会从这些被加工过的信息中,剥离出尽可能接近真相的核心。”
她甚至会将一些经过巧妙处理、隐去关键人物的真实朝堂博弈案例,以慕容玦能够理解的方式讲述出来,引导他去思考各方势力在此事中的立场、诉求、可能采取的手段以及最终达成的微妙平衡。偶尔,在她认为合适的时机,她也会提及自己初入宫廷、挣扎求生之时,是如何通过观察一个眼神的闪烁、一个细微的不自然动作、一句看似无心却意有所指的话语,来分辨哪些是善意的提醒,哪些是裹着糖衣的毒药,哪些是看似中立实则包藏祸心的陷阱。这些源自她亲身经历、夹杂着血泪与伤痕的体悟,比任何圣贤书上的微言大义都来得更为刻骨铭心,更为冰冷现实,也更具实践的指导意义。她试图用这种方式,为年幼的皇帝提前接种一份抵御宫廷阴谋的“疫苗”。
第二课,她讲授的是“驭下”之道,即如何统御臣工,使其各安其位,各尽其才。
“陛下可曾想过,为何先帝在位时,既要倚重萧重将军这般性情刚直、不苟言笑的武将,也要任用赵德全公公这等心思缜密、处事圆融的内侍首领?”沈璃抛出问题,引导慕容玦主动思考,而非被动接受。
慕容玦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带着孩童的质朴回答道:“因为……萧将军能打仗,赵公公会办事?而且,他们都对父皇很忠心?”
“忠心,是臣子最基本的操守,是为君者用人的基石,但绝非全部,更非唯一的标准。”沈璃耐心地予以引导和修正,如同雕琢璞玉,一点点磨去幼稚的认知,“萧将军执掌宫禁宿卫,统领禁军,需要的正是其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品格,方能确保皇城安危无虞,做到令行禁止,法度森严,使任何心怀不轨者望而生畏。而赵公公管理内廷事务,协调各方关系,涉及后宫、内库、皇帝起居乃至与朝臣的沟通,则需要其心思细腻、处事圆融、善于沟通的能力,方能平衡后宫前朝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减少不必要的内耗,维持宫廷庞大机器的正常运转。两者职责不同,所需秉性亦截然不同。”
她伸出双手,一手虚握如持缰,一手微拢如握鞭,做了一个驾驭的姿势,形象而生动:“为君者,如同驾驭一辆结构精密的马车。萧将军这样的直臣、能臣,就如同拉车的骏马,提供前行的勇力与速度,是开拓疆土、震慑外敌、肃清内患的保障;赵公公这类善于协调、平衡的内臣,则如同掌控方向的缰绳与调节速度的鞭策,确保马车行驶平稳,不偏离轨道,避免内部倾轧导致的车毁人亡。既要让这些有能力、有特长的人尽其才,为你所用,开创局面;又要时刻注意,不能让其权势过度膨胀,失去必要的制衡,最终尾大不掉,反噬其主。这其中‘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张弛有度’的微妙界限,如同在悬崖边行走,需要陛下在日后漫长的执政岁月中,慢慢去揣摩,去体会,去拿捏。何时该施以重恩,何时该示以威严;何种功劳当赏,何种过错当罚;何时需紧握缰绳,何时需放松鞭策,皆需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并无定法,存乎一心。”
她还教导他如何有效地听取臣下的意见,如何从纷繁的奏对中提炼有用的信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是古训,亦是真理。不要只喜欢听那些符合你心意的阿谀奉承之词,更要能容得下那些逆耳却可能关乎国本的忠言。要营造一种氛围,让臣子敢于直言,不必担心因言获罪。然而,也需保持警惕,洞察是否有人会假借‘直言进谏’之名,行政击异己、谋取私利之实。如何在这纷繁复杂的言论中辨别真伪,权衡利弊,做出最有利于国家的决断,这考验的是一位君主的智慧、胸襟与定力。你要学会倾听,但更要学会判断;要广开言路,但更要牢牢掌握最终裁决之权。”
第三课,她将视角转向了看似枯燥,实则关乎帝国命脉的“民生经济”。她深知,再精妙的权术,若失去了民心的支撑与财富的保障,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这一日,沈璃命内侍抬来一个巨大的沙盘。沙盘之上,用不同颜色的沙土和微缩模型,粗略却形象地模拟出了大燕疆域的主要山川地貌、江河走向、重要城池关隘以及主要的粮食产区、盐铁产地、商贸路线。这立体的疆域图,比任何平面舆图都更具冲击力。
“陛下,请看向这里,”沈璃的指尖沿着沙盘上一条蜿蜒曲折、象征黄河的蓝色绸带缓缓移动,神情专注,“这便是我们的母亲河,黄河。她滋养了沿岸万千生民,却也时常泛滥成灾。设想,若是在汛期,此处堤坝因官员贪墨、年久失修,突然溃决,滔天洪水肆虐而下,会淹没下游多少郡县的万顷良田?会有多少黎民百姓家园被毁,流离失所,成为嗷嗷待哺的灾民?朝廷需要紧急从国库中调拨多少银两、从各地仓廪中筹集多少粮食用于赈济?这场天灾,又会直接导致多少赋税收入的损失?间接影响到多少行业的生计?甚至,若处置不当,灾民聚集,是否会滋生瘟疫,或引发民变,动摇国本?”
她的手指又移向沙盘上河道纵横、城镇密集的江南区域,那里象征着帝国的财富中心,“再看这里,天下粮仓,漕运枢纽。假设漕运河道因泥沙淤塞疏于治理,或因地方割据、战乱而阻断,南方富庶之地的税粮无法通过漕船及时北运,囤积在码头,霉烂变质。那么,依赖漕粮供给的京城,粮价会如何飞涨?会引发市民怎样的恐慌与骚动?驻扎在北疆,抵御外侮的数十万边军,他们的粮饷辎重如何保障?军心是否会因此动摇?边防一旦有失,外敌铁蹄长驱直入,后果又将如何?”
她通过这种最为直观、甚至略带震撼的方式,将赋税、漕运、边防、民生、物价这些抽象而宏大的概念,生动地串联成一个环环相扣、休戚与共的整体。“帝王之权,看似至高无上,实则其根基,深深扎于民心向背与国库盈虚之中。天下百姓,能有田可耕,有饭可食,有衣可穿,安居乐业,则民心稳固;四方边境,能烽燧不举,守土安民,则外患不侵;国家府库,能岁入有常,储备丰足,则应对灾变、兴修水利、犒赏军士皆有底气。唯有如此,陛下手中的权力才是稳固的,才是真正有力量的。若为一国之君,只知沉溺于权术倾轧,勾心斗角,而忽视了治国安邦最根本的民生经济,那便是本末倒置,如同耗费巨资去建造一座华丽却无基的空中楼阁,看似辉煌,实则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轰然倒塌,烟消云散。真正的强大,在于仓廪实,衣食足,民心安,边备修,而非仅仅在于朝堂之上的言辞机锋与派系平衡。”
而最为特殊,也最令人心头沉重的一课,是关于“安危”的教导。这并非兵法韬略,而是关乎皇帝个人生死存亡的、血淋淋的宫廷生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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