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风雪困,奇谋出(2/2)
求生的本能激发了众人最后的气力,幸存者们不顾伤痛和疲惫,嘶吼着,用冻僵的双手拼命搬动周围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沉重的石块、冻结的土块、甚至折断的粗壮枯枝,连同大量的积雪,拼命地堆砌在隘口处。虽然仓促而简陋,但总算勉强将入口堵塞了大半,形成了一道脆弱的屏障。
他们刚刚完成这简陋至极的防御工事,甚至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柔然的追兵便已如同附骨之疽般紧随而至!看到被堵塞的隘口和山坳内严阵以待的燕军残部,这些柔然骑兵发出愤怒的嚎叫,试图下马徒步发起冲击。然而,狭窄的地形极大地限制了他们的兵力展开和骑兵的冲击优势,加上沈璃等人占据地利,用仅存的弓弩和临时搜集来的冻硬土块、树干作为滚石檑木,居高临下地进行顽强阻击,竟然一时奇迹般地挡住了追兵凶猛的攻势。
战斗,陷入了短暂而残酷的僵持。
柔然人一时攻不进来,在外围咆哮叫骂;沈璃他们也彻底失去了冲出去的可能与力气,被困死在这绝地之中。
沈璃背靠着一块冰冷刺骨、覆盖着薄冰的岩石,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她的左臂在刚才的混战中被弯刀的锋刃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鲜血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此刻在极低的温度下已然冻结,与布料黏连在一起,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和撕裂感。体力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天地仿佛都在旋转,几乎要立刻晕厥过去。
玄枭的情况比她更糟,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得如同脚下的积雪,嘴唇泛着青紫色,气息微弱地靠坐在沈璃旁边不远处,连抬起手臂按住伤口都显得异常困难,只能依靠着岩石勉强支撑着不倒下去。其余幸存下来的人,也个个身上挂彩,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地望着被风雪笼罩的、灰蒙蒙的天空,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在山坳这狭小的空间内无声地弥漫、发酵。
难道……历经了千辛万苦,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牺牲,创造了焚毁敌粮的奇迹之后,他们最终的归宿,竟是要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山绝地之中,默默无闻地冻饿而死,或者被蜂拥而至的敌人乱刀分尸吗?
沈璃疲惫地闭上双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慕容玦那张稚嫩而全然依赖着她的脸庞,清澈的眼眸中带着对“太傅”的无条件信任;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或敬畏、或质疑、或嫉恨、或期待的复杂目光交织成的无形巨网;父亲沈策那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却始终挺直如松的坚毅背影;还有云州城头,那封字字泣血的军报中,守将周磊那仿佛穿透纸背、不甘怒视苍穹的决绝双眸……
不!她绝不能死在这里!她答应过要守护玦儿,守护这大燕的江山!她还没有为父亲洗刷冤屈,还没有让那些牺牲的将士安息!她肩负着太多人的期望和性命,怎能就此放弃?!
她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原本因极致疲惫而显得有些黯淡失焦的眸子,此刻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骤然重新燃起了灼灼的、足以穿透一切阴霾的光芒!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让她挣扎着,用颤抖的双腿,顽强地再次站了起来。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身边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却无不写满了绝望、疲惫与茫然的脸庞。
“弟兄们!”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甚至带着血气,却奇异地拥有了一种能够穿透风雪、直抵人心的力量,“看着我!我们都还活着!而且,我们成功了!黑风峪的粮草,已被我们亲手焚毁!那冲天的火光,就是我们的战功!拓跋烈的数十万大军,从此刻起,将面临着断粮的危机,军心必然大乱!我们,用区区数百人之力,做到了千军万马都难以企及的事情!我们,无愧于大燕,无愧于身后的百姓!”
她顿了顿,看着众人眼中那几乎熄灭的光,因为她的话语而重新闪烁起微弱的火星,继续用尽力气说道:“我知道,大家很累,很冷,很饿,伤口很痛,心里……也很怕。说实话,本宫也是。这没有什么可耻的!我们是人,不是铁打的!但是,我们不能在这里倒下!我们每多坚持一刻,云州城外的秦峰将军,我们的大军,就多一分准备和胜算!大燕,就多一分驱逐胡虏、收复河山的希望!”
她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般的惨烈与决绝,在这小小的山坳内回荡:“想想我们的父母妻儿!想想我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故土!想想那些被柔然铁蹄践踏、惨遭屠戮的同胞!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我们流的每一滴血,我们付出的每一条生命,都是为了让他们能不再受此屈辱和苦难!都是为了后世子孙,能享有太平!”
“纵然今日,我等注定要埋骨于此,马革裹尸,” 她的目光如同冷电,扫过每一个人,“我等亦能昂首挺胸,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王,无愧于家国!但本宫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秦峰将军他们,一定已经看到了信号,一定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搜寻接应我们!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她的话语,并不如何激昂澎湃,却如同在冰冷死寂的灰烬中,投入了最后几颗顽强燃烧的火种。那微弱的光芒,不足以驱散所有的黑暗和寒冷,却足以重新点燃濒临崩溃的求生意志,唤醒沉睡在血脉深处的血性与不屈!
“誓死追随太傅!” 一名手臂受伤、简单包扎着的暗凰卫,用未受伤的手紧紧握住刀柄,挣扎着嘶声喊道,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对!太傅说得对!跟胡虏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就算死,老子也要咬下他们一块肉来!不能白死!”
求生的欲望,与敌偕亡的惨烈气势,以及那份被重新唤醒的荣誉感与责任感,再次从这几十个伤痕累累、濒临绝境的残兵身上升腾而起,汇聚成一股微弱却坚韧不拔的力量。
沈璃知道,光靠士气和口号支撑不了太久,必须找到实际的出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弃所有杂念和身体的痛苦,如同最敏锐的猎人,开始仔细地观察着山坳内的每一寸环境,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细节。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山坳最深处,那片被厚厚的、几乎垂落到地面的积雪和密密麻麻、早已枯死的藤蔓完全覆盖的岩壁之上。
“玄枭,” 沈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那片岩壁,“你看那里……那积雪和藤蔓覆盖的形状,边缘是否……过于规整了些?像不像是……刻意遮掩的洞口?”
玄枭强忍着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虚弱,凝聚目力,顺着沈璃所指的方向仔细看去。起初只是模糊一片,但当他静下心来,排除干扰,仔细观察那积雪的隆起弧度和藤蔓垂落的疏密走向时,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惊疑与希望的光芒:“太傅明察!确实……确有蹊跷!那不像是常年风化形成的天然堆积,倒像是……人为堵塞后,经年累月被风雪覆盖的样子!”
“去看看!小心戒备!” 沈璃心脏猛地一跳,当机立断,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急促。
两名伤势相对最轻、行动尚且敏捷的暗凰卫立刻领命,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先是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开始动手,用佩剑和双手,极其谨慎地、一点一点地扒开那厚重的积雪,割断那些纠缠不清、韧性十足的枯藤。
随着积雪和藤蔓被逐渐清理,后面赫然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约莫仅容一人弯腰勉强通过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土腥气以及某种动物巢穴气息的、阴冷的微风,从洞内幽幽吹出,拂过众人冰冷的脸颊!
“是山洞!真的有一个山洞!”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带着哭腔的惊喜低呼!
这可能是多年前猎户或采药人留下的临时避难所,也可能是在地质变迁中形成的天然溶洞!无论其起源如何,在此刻,在这绝境之中,这个突然出现的洞口,无疑就是那根传说中能救命的稻草,是黑暗尽头突然出现的一线微光,是绝望中孕育出的唯一生机!
“进去查探!注意安全,若有异常,立刻退出!” 沈璃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立刻下令,同时示意其他所有人保持最高警戒,刀剑向外,防备可能趁机袭来的敌人。
一名暗凰卫深吸一口气,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仅剩下小半截的、无比珍贵的火折子,微弱摇曳的火光勉强驱散了洞口附近的黑暗。他率先弯腰,小心翼翼地将上半身探入洞内,仔细查探了片刻后,里面传来了他带着明显惊喜和振奋的声音:“回禀太傅!里面空间比洞口看起来大得多!似乎很深,足够容纳我们所有人!而且……而且有空气流动,感觉不到憋闷,应该另有通风之处!暂时未发现危险!”
“天无绝人之路!快!所有人,交替掩护,依次进入山洞!进去的人立刻向深处探查,扩大安全区域!注意清理我们进来的足迹和痕迹,尽量恢复洞口伪装!” 沈璃心中那块如同冰山般沉重的大石,终于稍稍松动了一丝,她立刻发出一连串清晰而迅速的指令,语气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决断。
四十七名幸存者,爆发出最后的潜能,迅速而有序地,一个接一个,弯腰钻入了那象征着生机的黑暗洞口。入口处,最后两名暗凰卫负责断后,他们极其小心地用积雪和散落的枯藤,再次将洞口巧妙地伪装起来,尽可能抹去有人进入的痕迹,这才最后退入洞内。
山洞内部果然别有洞天。虽然入口狭窄,但内部空间却比想象的要开阔许多,像是一个巨大的厅堂,足以让这几十人容身而不会感到过分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霉变的气味,但并不令人窒息,隐约能感觉到有微弱的气流从洞穴深处不知名的缝隙中透出。最重要的是,这里彻底隔绝了外面那要命的、如同刮骨钢刀般的凛冽寒风,温度虽然依旧很低,却比那冰天雪地的山坳要“温暖”了太多太多,至少给了身体一个不至于立刻冻僵的喘息之机。
一进入这相对安全、可以暂时躲避风雪和追兵视线的环境,那一直被强行压抑着的、极致的疲惫和松懈感,如同终于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几乎是在确认暂时安全的下一秒,所有人都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头一般,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或直接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发出拉风箱般的沉重喘息。
沈璃同样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感受着劫后余生带来的巨大虚脱感,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左臂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再次崩裂,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饥饿和干渴如同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胃和喉咙。然而,她的精神却因为找到了这处避难所而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
她很清楚,危机远未解除。他们只是暂时找到了一个容身之所,柔然人很可能还在外面疯狂搜索,他们被困在这里,缺乏最基本的食物、饮水和药品,重伤员的伤势在持续恶化,严寒和感染依然可能随时夺走任何一个人的生命。这山洞,是生机,也可能最终成为他们的墓穴。
“玄枭,立刻清点人数,统计伤亡情况,检查我们还有多少物资,尤其是火源、伤药和能入口的东西。” 沈璃的声音微弱,却依旧保持着一名统帅应有的清晰和冷静,在这寂静的山洞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玄枭挣扎着,依靠着一名暗凰卫的搀扶,开始执行命令。很快,结果便报了上来:连同沈璃在内,幸存者共计四十七人。其中,重伤失去行动能力者八人,包括失血过多、伤势最重的玄枭自己;不同程度轻伤者二十余人;几乎可以说是人人带伤,完好无损者几乎没有。物资方面,情况更加令人绝望——所有随身携带的干粮,在之前长途奔袭和激烈战斗中早已消耗殆尽,连一点碎屑都未曾剩下;水囊也大多空空如也,或者里面残存的一点水早已冻成了冰坨;仅存的,只有每个人身上或许还藏着的一点备用伤药(也所剩无几),以及那几近耗尽、需要小心翼翼保存的火折子。
形势,依旧严峻到了极点,看不到任何乐观的理由。
“轮流休息,恢复体力,但警戒绝对不能放松!洞口必须时刻有人值守,监听外面动静。” 沈璃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继续吩咐,“收集洞内所有能找到的干燥枯枝、苔藓、甚至是能燃烧的动物粪便,集中起来,在我们所在区域的中心,尽量生起一小堆篝火。大家靠拢取暖,注意控制火势,避免烟雾过大引起外面注意。” 她必须利用起这洞内一切可能利用的资源,想尽一切办法,维持住这四十七人的生命体征和最后的战斗力,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援军,或者……等待下一个命运的转折。
微弱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火苗,终于在一小堆精心搜集来的可燃物上艰难地跳跃起来,橘红色的光芒虽然微弱,却顽强地驱散了一小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却足以慰藉心灵的暖意。幸存的人们下意识地、艰难地向火堆靠拢过来,伸出冻得僵硬青紫的双手,感受着那一点点珍贵的温度,仿佛这摇曳的火光,就是他们与这个冰冷世界最后的、脆弱的连接。
沈璃撕下自己内衬衣衫相对干净些的布条,用士兵冒险从洞口缝隙收集来的、冰冷刺骨的雪水,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清洗着玄枭和其他几名重伤员那狰狞外翻、甚至开始出现溃烂迹象的伤口。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份专注和轻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清创带来的剧痛让玄枭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太傅……” 玄枭看着沈璃那在微弱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疲惫却依旧坚毅的侧脸,看着她为自己包扎时那专注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有感激,有愧疚,有震撼,更有一种愿意为之赴汤蹈火、九死未悔的决绝,“属下……无能,不仅未能护得太傅周全,反成拖累……累得太傅亲身犯险,置身于此等绝境……”
“不,你们做得很好。没有你们,本宫早已死在黑风峪的火海之中,或者刚才的山坡之上,绝无可能抵达此地。” 沈璃打断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山洞内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却无不写满了坚忍与忠诚的脸庞,“是我们一起,同心协力,完成了这看似不可能的任务。是我们一起,走到了这里。”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愈发深邃而坚定,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壁,看到了遥远的未来:“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活命。我们要活下去,把黑风峪胜利的消息带回去,告诉所有大燕的军民,告诉后世子孙,柔然人的铁骑并非不可战胜!我大燕的热血男儿,我大燕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保卫家国、创造奇迹的勇气和力量!”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在这空旷而寂静的山洞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战鼓擂响在心底,再次给予了这些濒临绝境的人们一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支撑,支撑着他们那几乎要崩溃的神经,维系着那摇摇欲坠的求生火焰。
洞外,风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肆虐,柔然追兵搜索的马蹄声和隐约的呼喝声,时而遥远,时而仿佛近在咫尺,提醒着他们危险从未远离。
但在这阴暗、潮湿、冰冷的地下洞穴内,在这簇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的篝火旁,四十七颗心脏,依旧为了生存,为了希望,为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承诺,而顽强地、不屈地跳动着。
沈璃将头轻轻后仰,靠在冰冷粗糙的岩壁上,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她不知道明天天亮之后,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不知道秦峰的援军究竟能否找到这里,不知道他们这四十七人,最终能有几人活着走出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雪山。
但她知道,并且坚信,只要这洞里还有一个人在呼吸,只要那簇微弱的火光还未彻底熄灭,只要她沈璃还有一口气在,她就绝不会放弃希望,绝不会停止抗争。
这场与天争命、与地争路、与人争胜的残酷战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刻。而她,沈璃,注定要在这血与火、冰与雪的极端淬炼中,褪去所有浮华与脆弱,真正成长为足以擎起大燕破碎苍穹、引领这个国家走向未来的——国之柱石,不世出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