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彻议政,露锋芒(2/2)
这意味着,她在朝堂上唯一的、绝对正确的权威,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多年来,她摄政掌权,朝堂之上,她的决策从未有人敢轻易质疑,大臣们习惯了听从她的指令,依赖她的判断。可如今,这个她一手培养起来的继承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了与她不同的看法,而且言之有理,得到了大臣们的认可。
权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似乎正开始以一种她无法阻止的方式,悄然向那年轻的帝王流淌。尽管此刻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只是一个屯田试点的建议,但这趋势,却让她心底那簇潜藏多年的、对绝对掌控的幽暗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
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往。定王府被抄家时的血海深仇,地牢中的折磨与屈辱,浣衣局的艰辛与隐忍,北境战场上的浴血奋战…… 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凭借的不仅仅是智慧与勇气,更是对权力的掌控 —— 唯有掌控权力,她才能为沈家报仇,才能保护自己,才能不再任人欺凌。先帝临终前将慕容玦托付给她,让她摄政,这既是信任,也是给了她掌控权力的合法性。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习惯了朝堂之上 “唯我独尊” 的威严。
可现在,她亲手培养的人,正在逐渐夺走这种掌控感。
她的心中,开始出现一种复杂的矛盾:她希望慕容玦成长,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这是她的责任与使命;但她又下意识地抗拒这种 “被取代” 的感觉,抗拒权力从手中流失的风险。这种矛盾,如同两条相互缠绕的毒蛇,在她心底撕扯、纠缠,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长到让殿中一些敏锐的大臣都感到了些许不安。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摄政王会如何回应年轻帝王的提议 —— 是欣然采纳,还是会因为被质疑而不悦?
终于,沈璃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依旧平稳如水,仿佛是一位历经风雨的智者,在面对任何情况都能保持绝对的冷静:“陛下心系黎民,虑事周详,能于大政方略中见微知着,提出此等切实可行之补充,实乃江山社稷之福。”
她首先给予了高度的肯定,这一肯定如同温暖的春风,吹拂着慕容玦的心田,也安抚了殿中众臣的情绪。
旋即,那目光似乎穿透珠帘,落在慕容玦身上,带着审视与更深层的考量,语气也多了几分审慎:“陛下所提台地屯田试点,确有可取之处,眼光独到。然,凡事需虑及实操细节:其一,开凿深井、勘探暗河,需调用工部最顶尖的水工,北境气候恶劣,勘测工作难度极大,耗时几何?其二,所需银两、器械从何而来?若额外增拨,国库能否支撑,是否会影响其他新政的推行?其三,引种新粟种,虽京郊试种成功,但北境土壤、气候与京城不同,能否适应当地水土,仍需试验;其四,试点所需人力物力,若从主方案中调拨,是否会影响主屯区的开垦进度?此中具体细节,仍需户部、工部及北境都护府三方协同,前往实地详细勘测规划,做出详尽预算与风险评估后,再行定夺。”
她一连抛出四个实操层面的问题,句句切中要害,将慕容玦提议中尚未考虑到的细节一一点出。她没有否决,也没有立刻采纳,而是将问题引向了更实际的执行层面。这既是稳妥的治国之道 —— 任何政策的推行,都需经过严谨的论证,不可贸然行事;也…… 隐隐是一种制衡。
她肯定了皇帝的想法,维护了帝王的尊严,却将落实的权力和过程,依旧牢牢抓在了自己掌控的行政体系手中。户部、工部、北境都护府的官员,皆是她一手提拔或信任之人,他们的决策,最终还是会向她汇报,由她拍板。她就像一位高明的棋手,在肯定对方落子的同时,也不忘巩固自己的棋局优势,确保权力的天平依旧向自己倾斜。
慕容玦听着沈璃的话,眼中的光芒微微闪烁。他听出了亚父的认可,那认可如同明亮的灯塔,为他指引了方向,让他心中的忐忑消散了大半;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那认可之后,不容置疑的、对最终决定权的保留。他知道,自己的提议虽然有道理,但确实忽略了实操层面的诸多细节,亚父的疑问,句句都在理。
他恭敬地垂下眼帘,双手放在膝上,姿态如同一位谦逊的学生在接受师长的教导,语气诚恳:“亚父教训的是,是朕考虑不周,过于理想化了,忽略了实操层面的诸多难题。愿听亚父安排,静待勘测评估结果。”
他的顺从与谦逊,让殿中的气氛再次缓和下来。大臣们纷纷点头,觉得帝王既展现了才能,又懂得尊重摄政王的经验与权威,君臣和睦,实乃国之幸事。
廷议最终决定:北境屯田主方案照常推行,即日起由户部调拨粮草、兵部协调人力,限期一月内启动扩屯;同时命工部尚书牵头,选派十名顶尖水工,协同北境都护府官员,三日内启程前往狼山南麓台地,就试点可行性进行详细勘测,限期两月内提交评估报告。这一决定,既保证了原有方案的顺利实施,又为皇帝的提议提供了进一步探索的机会,如同在两条道路之间找到了一条平衡的路径,兼顾了效率与稳妥。
散朝后,大臣们有序退出太极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低声议论着今日的廷议。
“陛下今日的表现,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是啊,没想到陛下竟能注意到水患隐患,还提出了台地屯田的想法,实属难得!”
“摄政王也英明,既肯定了陛下,又考虑到了实操细节,果然是老成持重。”
“看来大燕的未来,有希望了……”
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有赞赏,有欣慰,也有依旧的观望。安郡王慕容瑾与几位宗室成员走在一起,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陛下长大了,这是好事。”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而周秉等保守派大臣,则摇了摇头,低声道:“陛下虽有见识,但终究年轻,还是离不开摄政王的辅佐啊。”
这些议论,如同细微的尘埃,飘散在宫道的空气中,却也预示着朝堂之上,权力的格局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慕容玦跟在沈璃身后,沿着长长的宫道返回御书房。一路之上,晨光透过宫墙两侧的柳梢,洒下斑驳的光影,柳枝嫩绿,随风轻拂,春意盎然。两人皆一言不发,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轻轻回荡,如同时间的脚步,在记录着这重要的时刻。那沉默的氛围,既不是尴尬,也不是疏远,而是一种微妙的张力,仿佛一场暴风雨前的宁静,蕴藏着太多未说出口的情绪。
进入御书房,沈璃抬手摒退了所有内侍宫女,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厚重的木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让这座书房显得格外静谧。
慕容玦方才在朝堂上的沉稳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年人的忐忑与不安。他站在沈璃面前,双手微微攥着龙袍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个等待师长最终评价的学生,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安与期待。他不知道自己今日的表现是否真的得到了亚父的认可,也不知道自己提出的建议,是否真的会被认真对待。他的心中,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 —— 七上八下。
沈璃转过身,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忐忑,心中那丝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她走到他面前,抬手,如同他幼时那般,轻轻整理了一下他略微有些歪斜的玉冠。她的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玉质冠梁,动作温柔而亲切,仿佛是一位母亲在照顾自己的孩子,带着不加掩饰的疼爱。
“陛下今日做得很好。” 她的声音温和了许多,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仪与疏离,如同春日的微风,轻轻拂过慕容玦的心田,“为君者,最忌盲从。敢于独立思考,敢于在适当的时机发出自己的声音,且所思所想皆为国事,而非私心,何来冒失之说?”
慕容玦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他的脸庞,眼中的不安被欣喜取代,亮得像两颗璀璨的星辰:“多谢亚父肯定。朕只是…… 只是觉得那方案或许可以更好些,不想看到北境的将士和屯民再因水患受苦。”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纯粹的真诚,没有丝毫的功利之心,只是单纯地希望能让事情变得更好。这份纯粹,像一把柔软的刷子,轻轻拂过沈璃心底那片因权力而变得坚硬的角落。
“追求更好,是明君应有的品质。” 沈璃颔首,那点头的动作仿佛是对慕容玦最大的鼓励与认可。但她的话锋却悄然一转,如同一条蜿蜒的小路,引领着话题走向更深层的教诲,语气也多了几分郑重:“不过,陛下需知,朝堂之上,一言一行皆关乎国本。提出异议时,不仅要有充分依据,更要懂得把握时机与分寸。今日你先肯定众臣心血,再提出补充建议,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很好。但日后,面对更复杂的朝政,面对利益交织的各方势力,需更加谨慎 —— 既要坚持己见,不被他人左右,也要懂得倾听不同的声音,不可刚愎自用;既要敢于提出自己的想法,也要懂得尊重长辈与大臣的经验,不可因一时意气而不顾全局。”
她是在教导,也是在…… 划定界限。她希望慕容玦能够成为一名明智的君主,既能有自己的主见,展现帝王的魄力,又能遵守朝堂的规矩与秩序,懂得权力的边界与责任。她就像一位严格的导师,在引导慕容玦成长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告诉他,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权力的行使,需要敬畏与克制。
“朕明白了。” 慕容玦认真点头,将沈璃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受教的恭顺:“亚父的教诲,朕会时刻铭记,日后定当谨慎行事,不负亚父的期望,不负先帝的嘱托。”
他的神情无比认真,仿佛在立下一个庄严的誓言。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除了受教的恭顺,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那是首次成功在朝堂上表达自我、并获得亚父与大臣们认可后,悄然滋生的微小得意 ——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被重视了,自己的声音被听到了;更是一种更加坚定的自主意识,如同一颗种子,在他的心中悄然生根发芽。他明白,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附亚父的孩子,他有能力为这个国家、为这片江山提出有价值的建议,他离真正执掌这万里江山,又近了一步。
沈璃将这一切看得分明。她阅人无数,历经朝堂沉浮,少年人眼底的那一丝微光,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没有点破,也没有必要点破 —— 成长,本就是一个逐渐建立自信、确立自我的过程。
她转过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户。春风带着庭院中花草的清香扑面而来,拂动她的衣袍,也吹散了心中的些许阴霾。她看着窗外庭院中抽出新芽的树木,柳枝嫩绿,桃花含苞,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春风和煦,万物生长,势不可挡。
那新芽,仿佛是生命的象征,代表着希望与活力,也象征着慕容玦的成长。她欣慰于他的成长,这是她作为教导者和摄政王的责任与期望,是先帝托孤时的信任,也是她对这万里江山的交代。她就像一位辛勤的园丁,精心培育着这棵幼苗,盼着他能茁壮成长,成为支撑起大燕的参天大树。
但内心深处,那属于沈璃个人的、对权力绝对掌控的本能,却在悄然发出警报。她一手培养的雏鹰,羽翼渐丰,开始尝试振动翅膀,眺望属于自己的天空。他不再需要她的庇护,不再完全依赖她的指引,他有了自己的方向,自己的追求。
这份欣慰与隐忧,如同光与影,相互交织,难以分割,在她心底蔓延开来,久久无法平息。
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与慕容玦之间的关系,将进入一个更加微妙、也更加复杂的阶段。她不能再仅仅将他视为一个需要庇护和教导的孩子,而是一个逐渐拥有独立意志、开始对权力产生清晰认知和渴望的年轻帝王。
他们之间,既是师徒,也是君臣;既有养育之恩,也有权力之争。曾经的亲密无间,将在权力的天平面前,逐渐变得复杂而微妙。
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是继续毫无保留地扶持他、引导他,倾尽所有为他扫清障碍,直至他完全有能力独立掌控这万里江山,然后功成身退,将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亲手交还,隐居幕后,了却自己的使命,安度余生?
还是…… 在扶持他的同时,牢牢掌控权力的核心,确保自己始终是这帝国的实际掌舵人?毕竟,权力这东西,一旦放手,就再也难以收回。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唯有权力,能给她带来安全感,能让她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一切。
那丝幽暗的渴望,如同蛰伏的兽,在心底最深处,轻轻睁开了眼睛,闪过一丝幽微的光芒。
太极殿上的那场廷议,如同一个无声的信号,宣告着一个时代的悄然转变。权力的天平,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开始了第一次不易察觉的倾斜。而执秤者沈璃的心中,一场关于责任与欲望、守护与掌控的无声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这场风暴,终将影响她与慕容玦的关系,影响整个朝堂的格局,甚至影响大燕王朝的未来。而此刻,一切才刚刚开始。
三日后,工部尚书率领的勘测队伍如期启程,带着精密的仪器和充足的物资,前往狼山南麓台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北去的尘土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将在不久的将来,激起新的涟漪。而太极殿内的那场博弈,也将如同一条隐秘的线索,贯穿在未来的每一个日夜,书写着属于沈璃与慕容玦的权力与成长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