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彻忧惧,问归政(2/2)
她很清楚新政推行的代价。自度田令颁布以来,反对的声音从未停止,皇亲勋贵、官僚士绅抱团抵制,甚至有人在朝堂上公开叫嚣 “此乃亡国之策”。张居正当年推行改革时,也曾遭遇重重阻力,虽一度让大明国库充盈,却在死后遭到清算,改革成果付诸东流。沈璃不想重蹈覆辙,她必须用强硬的手段打破旧势力的阻挠,哪怕背负 “铁血” 的骂名。
“王妃,江南六百里加急密报。” 侍女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将一个牛皮纸包裹的密折放在桌上。沈璃抬眸,目光落在那熟悉的火漆印上,心中猛地一紧。她示意侍女退下,亲自解开绳索,拆开牛皮纸,缓缓展开密折。
烛火的光芒映照在密折上,那些带着血腥味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沈家堡的惨状、城头的头颅、落马的官员、追查的线索…… 沈璃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当看到 “承恩公府”“永昌侯府” 的名字时,她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数九寒天里屋檐下悬挂的冰凌,寒气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冻结。
果然是他们!
沈璃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江南流淌的鲜血,枉死官员的冤魂,动荡的朝局……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终于浮出了水面。承恩公周显是先帝的表兄,在朝中根基深厚;永昌侯则是军功世家出身,手握部分京营兵权。这两人一直是新政的坚定反对者,多次在朝堂上与她针锋相对,没想到竟胆大到勾结地方豪强,挑起叛乱。
她没有震怒,也没有立刻发作。多年的权谋生涯早已让她学会了隐忍与冷静。沈璃将密折轻轻合上,放在案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感,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上。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与烛火交织在一起,照亮了沈璃沉静的面容。她在思考,思考如何利用这份证据给予对手最沉重的打击。直接下令抓捕?不行,承恩公与永昌侯势力庞大,贸然动手可能引发朝堂动荡,甚至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上奏皇帝?皇帝年幼,凡事依赖于她,反而会让反对者抓住把柄,指责她 “挟天子以令诸侯”。
最好的办法,是借力打力。沈璃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危险的弧度。她可以先将部分证据透露给言官,让他们出面弹劾;再利用户部报表的利好消息争取中立派官员的支持;最后在朝堂上突然发难,拿出完整证据,让承恩公与永昌侯无从辩驳。这样既能打击旧贵族势力,又能彰显新政的必要性,巩固自己的地位。沈璃抬手时,腕间银钏轻轻相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 那是先皇赐下的旧物,镯身刻着缠枝莲纹,边缘已被岁月磨得温润,此刻却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她从紫檀木笔架上取下一支紫毫笔,笔杆是陈年湘妃竹所制,上面还留着一道浅浅的裂痕,那是去年永昌侯在朝堂上争执时,挥袖扫落笔架留下的痕迹。指尖摩挲过裂痕处,沈璃的眼神沉了沉,随即蘸了蘸案头的松烟墨 —— 墨是暗凰卫特制的,磨时加入了少量朱砂,写出的字在灯下呈暗红光泽,遇水不晕,且只有用特定药水才能显影,最是适合传递密令。
素笺是江南进贡的茧纸,洁白如霜,铺开时能闻到淡淡的竹香。沈璃落笔时手腕微顿,先在笺首写下 “苏珩亲启” 四字,笔锋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苏珩是暗凰卫现任统领,早年曾随她父亲征战沙场,后来转入暗卫系统,一手追查之术冠绝京城,前番江南查账时,便是他带着密探伪装成账房先生,从三家钱庄的流水里揪出了永昌票号的破绽。想起苏珩,沈璃的笔尖稍缓,在 “密切监视” 四字旁添了一行小字:“重点查承恩公府深夜往来客、永昌侯府私兵动向,若遇阻碍,可调动京郊暗桩。”
她写字时极专注,烛火映在她睫羽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写到 “即刻回报” 时,指腹不自觉地用力,笔锋微微沁入纸中 —— 她想起三日前收到的急报,说承恩公周显以 “祭祖” 为名,私下会见了三位手握兵权的将军,虽无实据,却足以令人警惕。周显是先帝的表兄,在勋贵圈里素有威望,府中豢养的清客幕僚多是前朝旧臣,平日里便爱散布 “女子不得干政” 的言论,度田令颁布后,更是带头联合十二位勋贵上书,说什么 “新政酷烈,恐致民变”,如今想来,那些上书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们早就在暗中策划着更大的阴谋。
写完给苏珩的密令,沈璃换了一张素笺,写给户部尚书魏大人的指令则要简洁许多:“三日后早朝,携江南度田新增税赋明细奏报,需含各州府具体田亩数、粮银折算、对比去年同期增幅,另附三户农户亲述(昆山李、苏州张、扬州王),需属实。” 魏大人是新政的坚定支持者,去年国库空虚时,他曾顶着压力削减中枢开支,甚至变卖了自己的两处私宅补贴边军,有他在朝堂上呈递明细,才能让中立派官员看清新政的实效,也让周显等人的 “苛政” 论调不攻自破。
折笺时,沈璃特意将写给苏珩的密令折成菱形 —— 那是暗凰卫的紧急联络形制,见此形状,苏珩便知事关机密,需亲自督办。她用蜜蜡封了口,盖上自己的私印 —— 印是羊脂玉所制,刻着 “璃” 字篆文,只在传递心腹指令时使用。做完这一切,她才扬声唤道:“林砚。”
门外很快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门帘被轻轻挑起,走进来一位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林砚是沈璃父亲的旧部之子,父亲战死时他才十二岁,被沈璃接入府中教养,如今已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侍卫。他生得高大挺拔,左眉骨处有道浅疤,是去年平定兖王叛乱时留下的,此刻他垂手而立,目光平视地面,动作标准得没有一丝错处:“属下在。”
“这两封密信,” 沈璃将封好的素笺递过去,声音平静却带着分量,“一封即刻送往暗凰卫统领府,亲手交给苏珩,让他看完后即刻销毁;另一封送往户部尚书府,务必确认魏大人亲收。” 她顿了顿,补充道,“去苏府时,走西侧角门,避开街上的巡夜金吾卫 —— 昨夜周显府中刚添了二十名侍卫,恐有监视。”
林砚双手接过密信,指尖触到蜜蜡时微微一顿,随即小心地将信收入怀中内侧的暗袋 —— 那里缝着防潮的油纸,还放着一枚应急的火折子,若是遇到危险,便要将密信焚毁。“属下明白,” 他躬身行礼,动作利落,“来回最多一个时辰,必不耽误。”
沈璃点头,看着林砚转身离去。门帘落下的瞬间,书房里的光线暗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林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开始还能听到他踏过青石板的轻响,后来便被夜色吞没 —— 王府的庭院里种着许多古槐,此时枝叶婆娑,风一吹便沙沙作响,偶尔有夜鸟扑棱着翅膀从树上飞起,在墨色的夜空里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弧线。
沈璃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吹得烛火微微摇曳。她望着庭院里的石灯笼,那是她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物件,灯笼上刻着 “国泰民安” 四字,如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去年江南大旱时,她曾在这灯笼下与魏大人议事,当时魏大人叹着说 “若能查清隐匿田产,便有粮可赈”,如今心愿虽成,却付出了那样沉重的代价。
转身回到案前,沈璃再次拿起那本密折。密折的封皮是特制的牛皮纸,边缘因为反复翻阅有些磨损,指尖抚过纸面时,能隐约摸到上面凹凸的字迹 —— 那是裴琰亲笔所写,他的字如其人,刚劲有力,带着杀伐之气。她缓缓翻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那是江南的味道,是沈家堡断壁残垣间的味道,是江州城头悬挂的头颅上的味道。
密折里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是裴琰附上的江南度田使名录。沈璃的目光落在 “陈默” 这个名字上,指尖轻轻拂过。陈默是去年刚考中的进士,主动请缨去江南任度田使,出发前曾来王府拜见,当时他捧着《度田令》,眼里满是光,说 “愿为新政尽绵薄之力”。可三个月后,裴琰的奏报里写着,陈默在清查无锡华氏田产时,被华家私兵活活打死,尸体扔在乱葬岗,直到暗凰卫搜查时才发现,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张田亩账册。
“江南的血不会白流。” 沈璃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想起裴琰奏报里的另一个细节:昆山有个叫李老栓的农户,祖孙三代种着十亩薄田,却被郑氏豪强霸占了七年,李老栓的儿子去理论,被打断了腿。这次度田时,吏员们帮李老栓收回了田,他特意带着刚收获的新米,走了三天路去江州府衙道谢,却在门口看到了悬挂的郑氏家主头颅,当场就哭了,说 “终于能给儿子报仇了”。
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交织,有血腥的惨状,也有百姓的欢颜,更坚定了她的决心。那些躲在幕后的人,以为烧了账册、杀了账房先生,就能抹去所有痕迹;以为凭着勋贵的身份,就能在朝堂上颠倒黑白;以为挑起民变、让江南血流成河,就能逼她放弃新政 —— 他们错了,错得离谱。沈璃拿起密折,翻到记录承恩公府线索的那一页,上面写着 “管家供认,京城贵客曾提‘国公爷’,腰牌似承恩府制式”,旁边还有苏珩附的小字批注:“已派密探潜入承恩府,确认侍卫腰牌样式,与供词吻合。”
她又翻到永昌侯府的部分,裴琰详细记录了资金流向:去年腊月,永昌票号转出五十万两,经苏州同和钱庄时,被拆分做成了二十笔 “商户货款”,再经扬州裕丰银号转入沈万川的账户。暗凰卫查到,同和钱庄的掌柜是永昌侯的远房表侄,裕丰银号的东家则是侯府的幕僚 —— 这些线索环环相扣,虽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侯府主谋,却足以让他们无法辩驳。
沈璃将密折合上,放在案头。烛火依旧跳跃,光影在密折上晃动,像是江南大地上未散的硝烟。她走到墙边,凝视着挂在那里的《天下舆图》。舆图是三年前绘制的,用蚕丝织成,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着各州府的田产、人口、赋税。江南之地用浅青色标注,那里河流纵横、沃野千里,本该是朝廷的粮仓,却因为豪强隐匿田产,成了赋税最少的地区。沈璃的手指落在江州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红点,是裴琰标注的沈家堡旧址,旁边写着 “斩首七十二人,清查田产三万余亩”。
“这场由旧贵族率先挑起的战争,是时候轮到她还手了。” 沈璃的眼神愈发锐利。她想起半年前的朝堂之争,周显站在殿上,手持象牙笏板,厉声指责度田令 “扰乱民生”,说 “豪强乃国之柱石,不可轻动”。当时她反问:“若豪强占地万亩,百姓无立锥之地,何来国之柱石?” 周显被问得哑口无言,却在退朝后对人说 “妖后惑主,必致亡国”。如今想来,那时他就已经在策划叛乱了。
永昌侯的手段则更隐蔽。他从不公开反对新政,却在暗中阻挠:度田使去扬州时,他以 “安抚地方” 为名,派侍卫随行,实则监视;漕运衙门为度田使运送粮饷,他却故意拖延,说 “河道淤塞,需疏浚后方可行”,导致粮饷迟到了半个月。去年边军缺粮,他负责督办漕运,却克扣了三成粮食,说是 “水损”,后来查出来,他竟用重金贿赂了户部侍郎,将此事压了下去 —— 这些旧账,如今都要一并清算。
沈璃回到书桌前,拿起那杯早已冷掉的茶。茶盏是汝窑天青色,是她母亲的遗物。母亲当年也是支持改革的,曾对她说 “为政者,当以百姓为重,不可畏豪强、惧流言”。母亲去世时,沈璃才十七岁,如今她坐在摄政王妃的位置上,践行着母亲的遗愿。她喝了一口冷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让她更加清醒 —— 权力的游戏从来都是残酷的,要么赢,要么输,没有中间路可走。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庭院里的古槐树上,传来了第一声鸟鸣。沈璃走到窗边,看着天边的微光一点点驱散黑暗。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平静:三日后的早朝,她要在文武百官面前揭露周显与永昌侯的阴谋;暗凰卫要继续追查,找到更直接的证据;户部要尽快将江南的税赋收归国库,补充边军的军饷;江南之地则需要安抚,减免赋税、发放种子,让百姓尽快恢复生产。
林砚还没有回来,按路程算,他应该快到苏珩府了。沈璃相信他能顺利完成任务,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她又想起裴琰,那个在江南铁血平叛的钦差,此刻他应该还在江州处理后续事宜,清理残余的叛乱势力,监督度田的进展。裴琰在密折的最后写道:“江南已定,臣愿驻守三月,待民心安稳、新政落地,再回京复命。” 有这样的忠臣在,她更无畏惧。
烛火渐渐微弱,灯花 “啪” 地一声爆裂,火星溅落在素笺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沈璃伸手拂去,指尖触到纸面的温度,仿佛触到了江南大地上复苏的生机。她知道,权力的游戏不死不休,但她不是为了权力本身,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为了让新政的光芒照亮每一寸土地 —— 无论是江南的沃野,还是边疆的荒原,无论是京城的繁华,还是乡村的质朴。
“我已经准备好了,要让那些蛀虫付出应有的代价。” 沈璃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坚定的力量。天边的微光越来越亮,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天下舆图》上,仿佛与这片大地融为一体。她知道,即将到来的风雨会很猛烈,博弈会很残酷,但她无所畏惧 —— 因为她的手中,握着正义,握着证据,更握着无数百姓的期盼,握着改变天下的力量。
书房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是林砚回来了。沈璃转过身,看到他快步走进来,躬身行礼:“启禀王妃,两封密信均已亲手交付,苏统领说即刻部署,魏大人则表示会连夜整理明细,确保三日后无误。”
沈璃点头,目光落在窗外已经大亮的天空:“好,辛苦你了。下去歇息吧,接下来的日子,还有很多事要做。”
林砚应声退下,书房再次恢复了寂静。沈璃走到案前,拿起笔,在一张新的素笺上写下 “江南安抚事宜” 几个字。她要尽快拟定方案,让江南的百姓早日过上安稳日子,让那些流淌的鲜血,真正成为新政落地的基石 —— 这不仅是对死者的告慰,更是对天下的承诺。